扬之水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诗·邶风·绿衣》之句,断章取义,这意思便很教人喜欢,近年即常常引以为言,以表趣向与心境。所谓“古人”,原不是一个空泛的概念,它是占据着时间与空间的真实存在。当然也可以说它就是我们近年频频挂在嘴边的“传统”。在一个迅猛“现代化”的时代里,实在需要努力保持一份对传统的了解、体认和珍爱。不过如果单单举出“古人”“传统”“文化”之类的词汇,它仍然只是一个很抽象的名词,我们说不清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因此也很难有什么具体的意义,总要有一根时间的横竿,然后把大大小小的各种事件挂上去,方才可见可感。相对而言,小的事件比大的事件更不容易复原,这小的事件,便是以衣食住行为中心的日常生活中的种种细节。这些生活细节里更有人的存在,这里又有雅和俗的分别,或曰雅和俗的不同趋向与共同趋向。总之,所谓“传统”,所谓“文化”,总要靠把无微不至的细节一点一点挂到时间的横竿上去,才能够有血有肉。
当然也可以换一种说法是“怀旧”。旧,有近的旧,有远的旧。关于“怀旧”这个词本来也有各种各样的解释,并且在不同的解释下可以做各种各样的文章。此际用到这个词,是取一种很远的“旧”,当然它的面貌就更模糊,甚至是汰去了一切的不好,只剩了好。它是依靠古诗文而复原起来的某一个生活场景,然后用物来把它填充得具体,能够具体而微,就更好了。所谓“怀旧”,自然不是旧的总要更好,或凡旧必好,对于怀旧者来说,它是渗透在日用常行中的生命的痕迹,而读者从中看到的,则可以说是一种生存的痕迹。一个时代的风气,多半是嵌在日常生活的细节里,事过境迁,它便嵌在对细节的记忆里,而这些教人怀念不已的细节,本来是经历了精雕细琢,以缓慢持久的渗透方式一点一点酿出来,因此总有着无所不在的精致和悠长的余韵。而一个社会群体的气质,大是大非的节操之外,大概相当程度表现在对舒适的体认,对精致的赞美与呵护之心。
与卷三相同,这一卷的讨论,也以两宋为主。于是想到近年经常遇到的提问:如果让你选择,你愿意回到古代的哪一个朝代?其实哪一个朝代都有它的光明与黑暗。我们在选择某一个朝代的时候,多半是先过滤掉了黑暗。在说着诗意的时候,其实先已带了诗意的目光。我对两宋的兴趣,特在于它的承上启下,由这一个点,可以四下放射开去,看到它的前后左右。而对日常生活的关照,原是这一时期诗笔与画笔的共同指向,读宋诗,观宋画,及目于宋人为逝者营造的世界,我们如坐听宋人讲述自己的故事。
(《棔柿楼集》卷四《宋代花瓶》后记。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