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当代》徐可和漆澜向我约稿,评述中国当代艺术史。我希望原汁原味地写,写自己置身其中的所作所为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题为《活着的历史-当代艺术亲历记》。写法如同在书房同友人谈心,打破时序,自由转换话题,铺排八卦故事。最接近人物与事物真相的往往是八卦故事,而不是宣言和理论。好多写手不明白这个道理,文章写得象悼词一样没有活人味。没有活人味的文章看惯了,有味的文章,刊物反而不适应了。我写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八卦故事,徐可说编辑部都笑翻了,结果发表时却删了。刊物怕什么呢?怕当事人不高兴?其实八卦故事无论趣事、糗事、怪事还是恶作剧,谁都清楚,那是无名者变成名流的指标,否则当事人同众多历史过客一样,不是虚伪,就是无趣-无论你当今在台上是何等显赫。
历史不是开心果,但历史文本可以写得让人开心。中国人假正经造就了积重难返的氛围,迫使中国编辑过于严肃,比宣传系统的官员还要警惕和操心,随意篡改文章。呆板写手和严肃编辑互动,把国人的感觉都荡平了。特别怀念李路明、邹建平、孙平执掌湖南美术出版社的岁月,当时寄去的文稿和书稿,一字不改,当然那是因为他们几个懒。在谨小慎微的中国,不爱审稿的懒编辑消解了三审制度,实在是功德无量。
秉笔直书为什么总是行不通?因为有六重关卡:首先是出版署的禁忌,接下来是三审制度,第五是被写对象的气度,第六是自我控制。中国文人写不出像样的文章,不是没有才气,而是上面设的关卡太多,比普鲁士检查官还显得有能耐。如果事先把前五道关卡内化为自己的写作前提,写出来的玩意肯定不是东西。我当过编辑,深知编辑的难处,可是再难也不能失度。中国现在有钱有势,国人反而胆小了。自由撰稿在国营刊物全文发表,仍然是个大问题。我很好奇:检查官们怕什么嘛?一篇破文章除了作者、编辑和当事人,有几个人看啊?把它放在网上,点击数超过一万的很少,一百万的绝无仅有。即便超过一千万,也不过是中国人口的百分之一,按文革极左派的说法是一小撮,成不了气候。即便动静大了,也有无坚不摧的五毛党顶着呢。有人说出版自由如同喇叭,上面的口开得很大,越到下面越小。这表明自由是分等级的,不过等级再小,也要有出气的喇叭嘴,总不能搞成牛角吧。
回到写史,写史重在写人。我的文章会写到一些老友和熟人,别指望我涂脂抹粉,也不要担心我揭老底。去掉最高分和最低分,就是我公开发表意见的范围。提交给艺术当代的文本,我以超我的眼光审查过几遍。我对编辑说,写什么、写不写是我的事,发不发是你们的事。我忘了强调:可以删,不能改。第二篇有多处改动,改得我都不想写了。
我的文章拟分为九篇,已发两篇,每篇文字八千字左右,附图二十几幅。第一篇第一段被删了,那是我投身当代艺术的逻辑起点。我想分专题接着写,以免过于零碎。按编辑部的设想,最终变成一本图文结合的书。特此秉告诸位老友,请将二十年来各位的代表作寄我。我习惯通宵做事,寄给我的快递请注明周一至周五下午送达。从1985年起,各地搞新潮的风云人物寄给我的图片、反转片、信件各有近千件。费大为在尤伦斯办八五新潮回顾展,委托我的学生扫描了三周。这批资料我从不外借,以免散失,以便退休后写书,给其中的杰出者有个交待。
这篇随笔到此收场。有学生看了说,标题还没解释呢。我说你又不是中学生,需要解释吗?庄子的文章,都是无头鬼。比如濠梁之辨那一篇,后人截取文章开头秋水两个字,题为《秋水》。那秋水一晃就不见了,后面七拉八扯比我更散漫。由于署名庄子,后人觉得洒脱;要是在今天,看客就会不依不饶。如果刻意挑剔,庄子的每段话都能找到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