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古代的艺术圈饭局大多是“皇家饭”,那么,当代的艺术圈饭局则大多是“团结饭”。
如果说唐宋元明清的艺术圈饭局,更多体现一种垂直的对皇家贵族的“忠”。那么今天的艺术圈饭局,则体现了一种横向的对小圈子的“义”。
今天的中国当代艺术圈,从同一美术院校的师生饭局;到同一艺术流派的同志饭局;再到同一家乡的老乡饭局。各种小圈子的团结饭,编织着艺术圈的新秩序,决定着艺术圈中人的地位,也重新定义了艺术圈中人的人格。
50年代—70年代,集权主义体制内的艺术家捧着皇家饭碗,参加中南海的饭局,给领袖送上贺寿图;在大饥荒年代画着“江山如此多娇”,那时的艺术家自有一套体制内的秩序与伦理。
80年代之后,一些当代艺术家离开了体制,成为“单干户”,他们少了体制的约束,同时也少了安全感。他们需要建立自己的小圈子,需要抱团取暖。象征义气与人情的“团结饭”,它的直接根源来自“单干户”艺术家的精神上的不安全感。
在80年代和90年代,当代艺术试图颠覆传统艺术,初步确立了自身价值的同时,当代艺术家的饭局也重构了一种新秩序,对抗着美协和画院的旧秩序和旧等级。老艾请圆明园穷兄弟吃饭;老栗卖旧报纸请艺术家吃面条;第一次卖画后,激动不已的画家请大伙搓一顿······传统的人情与义气在当代艺术家的寒酸饭局上香气弥漫。
到了2000年之后,当代艺术圈饭局上的“张扬势力、排资论辈、攀比高低、拉拢人心”的餐桌文化愈演愈烈。派别、秩序与等级的严格,甚至不亚于传统的画院与美协。当代艺术对抗传统价值与保守体制的自由主义精神在“团结饭”的餐桌上灰飞烟灭。
义气与人情,是中国传统社会中成功的踏脚石,却是当代艺术摆脱传统,进入现代性的荆棘路上的绊脚石。以前的当代艺术家把自由主义挂在嘴边,现在的当代艺术家把自由主义挂在微博上,但是在现实中,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混圈子、讲人情。
传统的义气与人情往往带有两面性,对待饭局上的兄弟朋友一套标准,对待饭局以外的人又是另一套标准。这种“饭局文化”与现代社会的普世价值互相冲突,违背了自由主义的精神,也无助于建立一个更加公平、自由的公共空间。
艺术圈的权力之争永不停歇。不断涌现的新流派与新运动会试图颠覆已经地位巩固、成为主流的派别。但是这种权力之争应该更加纯粹,而不是建立在老乡、校友或者投资者的饭局之上,不应该在权力之争中掺入义气与人情。
18世纪末的法国大革命爆发之后,象征“王权与等级”的法兰西餐桌文化被推翻。革命群众自发组织饭局,成为一种革命的仪式。“平等与团结”成为大革命后的饭局主旋律。
但是“理想主义”就像一只冰淇淋,色彩缤纷、口感甜蜜,可惜融化太快。“平等与团结”的饭局主旋律很快破灭,法国革命群众的各派别因为政见不同,在革命饭局上互相谩骂、大打出手,大家为埋单而争吵,穷人被禁止坐在餐桌的主位。被大革命摧毁的等级制度很快再次回归法兰西的饭局。大革命时期的法国饭局文化之变迁告诉我们:政治体制的变迁容易,传统文化的变迁艰难。
与18世纪末的法国人一样,中国的当代艺术圈曾经试图颠覆体制与传统,但是终究无法摆脱传统的宿命。许多人摆脱了体制的江湖,又走进另一个人情的江湖。许多当代艺术圈中人今天所热衷的一切:混饭局、拉关系、排位置,事实上就是他们当年扮演自由主义青年时最反对的事情。
生于传统,归于传统——今天的许多艺术人成为了自己当年最讨厌的人。无论他们宣称自己的作品与思想多么现代与前卫,他们的双脚一直都踩在传统的泥沼中,从来没有离开过。无论他们在微博上晒出多少西式晚宴的照片,无论他们声称自己吃过多少王小波、罗素、哈耶克、杜尚等大厨主理的宴席,他们内心最渴望的还是一桌拉关系、讲交情、排座次的中式“团结饭”。(原载99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