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无趣之世间,皆可自趣而处”,这句新选组的清河八郎辞世之句浮现脑中时,我就会想起荒木”。
朋友、同行、夫人眼中的荒木经惟
文/陈孟姝
本尾久子:
他看得起的日本摄影师可能只有森山大道
我和荒木经惟是很早以前就认识的好朋友,从1991、1992年开始共事,到现在已经20年了。从那时候到现在,荒木出版了459册书,其中24本是我主编的。我觉得和荒木本人最接近的作品,是展览“感伤之旅/ 堕乐园 1971-2012”里“感伤之旅”这部分,这些作品把他本人的性格完全展现在大家面前。他是特别天真、真实的人,喜欢的就非常喜欢,天真地去拥抱它,不喜欢的也表现得特别明显。这些作品的层次很清楚,可以看到难过的、激烈的、腼腆羞涩的,生和死、快乐和忧伤都有。从开始拍摄《感伤之旅》后,荒木对人生的体验也越来越深刻,这是一个出发点。
在《感伤之旅》之前,1963年,荒木拍摄了一部毕业电影《阿幸》,通过这个作品,他发现做影像需要调动的人很多,需要处理很多关系,觉得自己不能胜任。但在拍电影的同时,他也拍了照片,出的影集获得了日本很重要的摄影奖“太阳奖”,从那以后他就变得很有名。所以荒木刚毕业就很有名了。
后来他进了电通公司,在公司时他私下也拍自己的东西,在电话亭、拉面店这样的地方随意地做展览。他的作品拍摄时好像没有明确的目的和开始、结束的时间点,因为他什么都在做。
往往直到整理出版时,他才看清楚原来他要表达的是这些。看清楚自己的方向之后,荒木觉得摄影就是拍摄自己,在拍摄对方时,不是拍摄他,而是和他建立一种关系。无论什么作品,都建立在相似的基础上。
他的性格可能是天生的,不好解释,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心很干净,在他身边可以感受到生命的力量。他的生活状态和拍摄时的状态很不一样,拍摄时他的能量就注入到拍摄对象那里了,所以被拍摄的对象会感到很幸福。而且现在荒木那么有名,很多人都认识他,如果一个名人对你那么随意,你肯定一下子就觉得很亲切了。
在日本,人们对他的认识也有从浅到深的过程。上世纪80年代他很活跃,频频在电台电视台亮相,有国民偶像的感觉,当时大部分人觉得他是拍女人和裸体的摄影师。90年代起,他的作品在国外受到好评,主要是《感伤之旅》这个系列。
在国外有名之后,日本国内才发现他也拍这样的作品。那些对摄影不太了解的人,主要是通过主流媒体的介绍认识他的,比如NHK,他们介绍得更多的是在世界各地拍摄的老人肖像。
荒木出生于二战期间,当时日本国内的状况不好,他家境也不好。当时做摄影的人不多,所以他和可以相互学习的摄影师都有过交往。在二战以后的摄影界,荒木一直处于中心位置,他很主动地做了一些事情。荒木毕业时正值日本摄影的“黄金时代”,涌现了很多大家,包括细江英公、森山大道等等。80年代比较沉寂,90年代后又涌现出很多新的摄影师,包括蜷川实花、左内正史等等,但是荒木经惟在那一代还是最有名的。其实日本有名的摄影家特别多,高梨豊、中平卓玛、东松照明等等,虽然摄影集不大好卖,但是摄影师特别活跃。这可能和产业发展有关,七八十年代日本各个产业崛起,不仅仅是摄影业,尼康佳能也做其他精密器材,成为支持摄影的基础。还有广告业的发展,客户有很多拍摄需求,让摄影师有机会拍摄商业照片,获得资金支持。同时,杂志也兴起了,杂志对图片的需求也很大,使摄影师有了发表作品的渠道,他们也通过摄影奖发表作品。还有纷纷涌现的做摄影集的公司,这些共同促进了日本摄影的发展。
不过日本摄影师里,荒木可能只看得起森山大道,虽然他不在媒体上写。他们一年只能见到一两次,但一直互相关注,对方出了什么书,另一个都很在意。之前森山出了个摄影集叫《摄影再见》,照片很模糊,看不出什么东西,受到的评价也不好。唯一说这本影集特别棒的就是荒木。他们关系特别好。
荒木是“私摄影”的代表摄影师。起摄影,什么样的摄影作品是好的,我觉得是那些你看的时候知道拍摄者当时在想什么、体会到他当时心情的作品。这样讲的话,真正的摄影可能就只有私摄影。不过换个角度想,不是私摄影的作品其实很少,因为几乎所有摄影作品,多少能反映拍摄者的情况。
所有的作品都可以说是私摄影。《感伤之旅》刚出版时,很多人批评荒木把私生活挖掘出来贩卖。但他的初衷不是这样的,他是非这么做不可,看的人怎么想,他都无法去管,就是要把它表达出来。看的人怎么想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做的人。
刚开始,日本有很多人模仿他,用小数码相机拍摄自己的私生活,到处曝光,成为一股热潮,但是留下来的作品几乎没有,只有好的东西才能留下来。但我觉得这不是坏事,年轻人热衷于摄影不是坏事。
森山大道:
战后最大(私)*写真家的“反语”
离现在(指1981年)大约十几年前,有天我在黄昏的银座与荒木先生擦身而过。那时我跟荒木还只是彼此认得脸的交情,我跟被年轻人包围的荒木,两人点点头算打个招呼就过去了。走出去没几步,背后就响起他那独特的高扬声调:“那就是可以让哭泣的孩子都沉默下来的森山大道呀!”也就是说,可能是跟他在一起的人当中有人问:“那人是谁?”我没回头继续往前走,心里想:“嗯,真有你的。”
这并不是荒木特别要大声地在他的同伙间赞扬我。用这种我似乎可以听得到的声音说话,就是他的外交辞令。他不仅做得刻不容缓而且还非常自然,可以说出这种话的荒木的本质就这么被我知道了。“原来如此,荒木经惟竟然可以这么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来,真是难以预测的男人,要好好记住。”说得再夸张点,这是我当下所涌起的感概。而那之后的荒木,他那种连哭泣的孩子都会笑的天才姿态,就算他不自称也可以充分被视为是天之骄子,对我们这种同世代的摄影师来说,就像是遭遇天灾一样的安排。
荒木经惟的写真(虽然这文字还不足以表现出作品的多样性)以及他这个人,我想很多人已夸张地写过、讨论过,所以我千思百想,称他“天灾摄影师”这点应该是没有争议余地的。
名叫荒木经惟的写真家的存在,可能要比他本人想得更棒更严肃,而他所面向的世间(硬要用文字表示的话)比他本人所想的更糟糕、更不正经,所以他才会牺牲自己。我常会发出这种多余的担心:“这可是非常非常困难的呀──”对我而言,荒木的真心话跟场面话,往往都是反过来的,他不断暴露自己直面世间的“反语”。虽然我这么想,但见到他拍的少女裸体,还是会“唉呀呀”地忍不住想咳两声。
总之,我认为荒木经惟至少应该被视为战后最大的(私)写真家。也就是真正的写真家。因为他已经将那风景看透,不断吹奏着(私)处,把个人跟世间看似正经其实轻佻的神话戳破的写真家,除他之外不作二人想。在少女裸体系列中,顽强的荒木却让人在缝隙间看到他不易流露的疲惫感,会让我不知不觉涌现“如果连(私)都要骗了,就希望要继续骗下去”这样的想法。
荒木是个多才的人,但绝不是多艺之人。在雅马哈大楼的公寓里,脚灯的照耀下,他完全可以换了个人似的,但却也总觉得哪里都会让人寒毛直竖的荒木,我非常喜欢。
几年前,在我个人乱七八糟的时段即将结束之时,虽然很想把自己抽离出来,但却没地方可去。结果,我就跑到神乐坂的荒木工作室去了。荒木完全察知了我的状态,就只是静静地开了一瓶酒给我喝,然后我们就一直待到黄昏时刻。当我想起荒木时,眼前总会浮起银座的街灯和神乐坂下雨的午后。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荒木非得那样一直拍女体不可呢?大量遍历两腿之间的他,内里应该是很荒凉的──这种像是三流小说的解释对荒木来说太失礼。只是简单喜欢而已──我不这么认为。女体是一道风景──应该是这种不难明了的假说吧!但对我来说还是不太明白。在我的心里某处一直有个想法,或许,荒木是在进行一场永无止境的“祭典”吧?。
就算是只有他一人,也好像很有趣,也好像可以尽兴⋯⋯“万事无趣之世间,皆可自趣而处”,这句新选组的清河八郎辞世之句浮现脑中时,我就会想起荒木。荒木先生,还请你精精神神地继续进行“祭典”吧! *(私)原文处皆为私字在圆圈中。
荒木阳子:
即使危险,却如此甜美的每一天
我家丈夫非常忙碌。实在太过于忙了。大家应该会这么想,就算忙,不也还有中元节和过年休息吗?事实上,周刊得每周截稿,连拜新年的时间都没有。拜新年就是在门口跟大家打个招呼就回家的仪式。虽然就是去拍了一堆屁股的照片而已,但他确实拍得不错,我相当尊敬我先生。更厉害的是,每次在还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结束的时候,他会突然起来,拍摄痉挛尚未停止的我的身体,每一处全都拍。哇,感觉好像情色小说。
在有名的《感伤之旅》中,其实我不太喜欢被埋着的自己喘息的照片。就像是原住民疯狂嚎叫的感觉,不管怎么看都没有愉悦这种氛围在里面。跟那比起来,克劳德·夏布洛尔拍的写真我还比较喜欢(虽然那表情也是很夸张)。总而言之,新婚旅行就拍了这么多屌爆了的照片,接下要拍什么怎么拍都行了,这样的我真是可怕!
前一阵子,在充满开朗青少年的店里头,被拍到一直盯着赤冢不二夫先生那里的我,据说接下来去的店里,我还喝了装了他尿液的威士忌。我先是闻闻味道,然后试着喝了两口。之后,我的身体也没有异常⋯⋯怎么说呢,最近只要丈夫的相机在旁边,我就会异常地兴奋⋯⋯丈夫不断把我拖向变态之道去,虽然很可怕,却又是无比甜美的世界啊!
要说到甜美,去年(按:指1981年)6-7月之间行过巴黎、西班牙、阿根廷,真的是第十年的感伤之旅。躺在巴塞罗那的双人床上,沐浴在巴塞罗那阳光中的感官世界⋯⋯我花了两个月,写了大概200 张稿纸的庞大数量原稿。当我不断回忆这次快乐旅行的点点滴滴时,又涌起了旅行的骚动。待写累了,就把脸靠上横躺于沙发中的丈夫圆圆的肚子上。但我每次这么做,他总是说,脸靠错地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