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net:据我了解,您在大学时期来到上海,能否给我们介绍一下呢?
李山:我1963年从黑龙江大学退学。1964年考入上海戏剧学院,学习美术。因为当时全国各大美术学院都不招生了,只有上海戏剧学院还在招生。那是我第一次受到正规的美术训练。我之所以选择报考上海戏剧学院学习美术,是因为我当时已经对美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成为美术家是我一生的理想。
artnet:我听说您在青年时期对理科类书籍有浓厚的兴趣,比如量子力学。这些书籍对您的个人及艺术生涯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能否请您介绍一下对您的艺术创作影响最深的书籍、作者、或理论呢?
李山:我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精神导师。初中的时候,我阅读过几本美术书籍,里面讲到达芬奇,是我非常仰慕的一位大师。他不仅精通绘画、还在科学、建筑、医学等领域都有所建树。他的名作,《最后的晚餐》和《蒙娜丽莎》等等,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大学时期,我接触了各种艺术流派的书籍,尤其欣赏原始主义画家亨利·卢梭(Henri Rousseau)的作品和他的故事。卢梭的作品非常纯净、真实、原生态。我认为“原生态“对艺术家来说尤为重要。我们通常所见的艺术作品往往是经过包装后的人为变形。
另外,我也阅读过史蒂芬·霍金的《时间简史》以及量子力学方面的著作。1993年为了生物艺术实验,接触到了孟德尔(Gregor Johann Mendel)的著作。他虽然是一位天主教的神职人员,却是遗传学的奠基人。他独立进行了10年实验,发现了生物基因(DNA)以及基因遗传规律。虽说这些是科学论著,但史蒂芬。霍金、海森伯格对传统思维的挑战,孟德尔对未知的探索,与所有伟大的艺术是相通的。
artnet:您是在全球影响力最大、声望最高的上海当代艺术家之一。在您看来,上海和北京两座城市的生活和创作环境有何异同?上海对您的创作和艺术理念又有何影响?
李山:说到上海和北京的不同,可以涉及到许多问题,包括政治、经济、历史、文化等等。
在政治方面,上海与北京最大的不同,就是上海曾经是殖民地,西方的影响一直延续到今天,体现在文化样式、生活方式、以及人际关系等等细节当中。而在北京,中国传统文化根深蒂固。两座城市常常被人拿来做比较,上海是资产阶级的典型,北京是无产阶级的代表。但是如果没有资产阶级,何来无产阶级?无产阶级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因此人们往往对上海怀着复杂的心态,既要保留其样式,又要对其严加控制。
在经济方面,改革开放之前,中国人普遍有崇洋媚外的心理,因此对上海充满神往,向往去上海买衣服、买鞋子、喝咖啡。改革开放后,中国许多大城市快速发展,人们也越来越有钱,崇洋的心态也随之减灭不少,上海也不在北京眼睛中了。
在文化历史方面,上海是老一辈艺术家,包括文人、美术家、音乐家等的汇集地。第一批留学海外的艺术家当中,大部分都是从上海走出去的。即使不是从上海走出去,回国后也留在了上海。解放后,全国各地有一股学习苏联的风潮。素描是契斯恰科夫体系,戏剧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而上海则不同。上海集中了近代艺术大师,如刘海粟、林风眠、吴大羽、关良以及他们的学生。当时全国各地的美展,所见的大都是工农兵、和革命英雄主题的作品。只有在上海,还能见到鱼鹰、芦苇、和绣球花。现代传统只有在上海没有中断,这些艺术前辈和他们的学生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地下王国。我1964年来到上海的时候,很庆幸能够身处这样的氛围,接触到这些我们当时称之为现代主义的作品。
我们戏剧学院的图书馆,以藏书丰富著称。负责管理图书馆的闵希文老师,是中国印象派研究领域的泰斗,几乎所有有关印象派的西方论著,都是由他翻译成中文的。而他本人在静物绘画方面的功底也非常深厚。在上海戏剧学院图书馆的阅览室,闵希文老师经常偷偷塞给我一些现代艺术方面的书籍,我才得以接触到各种西方著作。这样的机缘,与当时上海的整个文化背景也是有关的。如果我当时去的是北京,而不是上海,可能现在的李山就全然不同了。
再看两地的艺术家。北京的艺术家喜欢聚居在一起,他们的作品也往往会趋同。一位艺术家的作品参加了展览、有了买家市场,其他艺术家就会跟风。而上海的艺术家非常分散、个体化。艺术家注重发展个人风格,在作品中寄托个人理想。因此在创作上,北京的艺术家更注重题材的选择,而上海的艺术家更注重艺术语言的探索。这也是在上海办展览,比在北京、成都更难的原因。批评家和策展人往往来到上海就头疼,因为想在这里围绕一个主题寻找不同艺术家的作品太难了,他们找不到想要寻找的东西。
artnet:您的作品经常被归类为政治波普。您对这个标签怎么看?您是否将自己的作品与某一特定的艺术流派相联系呢?
李山:中国的政治波普一词,是由栗宪庭最早提出的。当时是为了更好地将中国当代艺术进行梳理、分类,方便进行描述与评论。可以说是一个无可奈何的选择。关于这个名字当时讨论了很久,最后只是决定暂时使用,没有想到就此写进了历史。
中国的政治波普在表面特点上,与西方的波普相近,有相似的语汇,也同样大众化。就像安迪·沃霍尔的作品,非常直接,直指当下的商业和政治环境。
然而中国的政治波普相比西方,有更深的内涵和寓意,它是艺术家对中国的历史、文化、社会环境的认识,及对个人经验和遭遇的感受。每一位艺术家、每一件作品都各不相同。
对于政治波普这个标签,我无话可说。但我认为,要更深入地了解作品,还是需要和艺术家本人进行交谈。
artnet:您在国际上最受欢迎的《胭脂系列》,描绘了中性化了的青年毛泽东,或其他政治领袖,比如美国前总统里根。莲花的符号,也常常出现在这些作品当中。能否请您介绍一下这个系列的创作灵感?想要传达什么信息?标题有何含义?又为何选择青年时期的毛泽东作为主要描绘对象,而只有少数作品表现晚年的毛泽东?
李山:“中性“这个概念,是中国的一个特殊的文化现象,是中国文化当中的一个灰色地带。无论是在社会的当下还是社会的历史当中,往往存在一种难以界定的是非黑白,这与人们所惯用的极端化的左右、好坏、对错的表述是背道而驰的。可以说这种灰色地带才是中国社会的一种常态。
这种灰色地带对于艺术家来说,是一种极有意思的语境和创作领域。这种没有确定的状态,往往与一些关键词联系起来,比如忧伤、暧昧、缺实……选择毛泽东的形象,其实是选择了一个文化符号。而我感觉,中年的毛总是带着一丝忧伤、一丝暧昧、一丝缺实。早期的毛泽东朝气勃发,在人们脑海中已经有一个清晰的形象;晚年的毛泽东,他的力量,他的专权,也已经在人们的印象中根深蒂固。而中年的毛泽东,没有这些先入为主的形象,剥离了各种历史、文化、社会的附加值。可以说是回归了我前面提到的原生态的状态。这个人们所不熟悉的形象,能够带领观者重新去寻找那片灰色地带,将其与熟悉的极端化的历史隔离开来,改变那个年代的文化基因,回到它最本质的,也是我认为最合理的状态。
“胭脂“是一种文化现象,是一种驱动意愿,是灰色地带的一种闪亮。它肤浅,但它有着能将正儿八经的事物“胭脂”掉的力量。
artnet: 这一系列的作品中还常常出现鹅的形象以及变体的莲花。能否请您解释一下鹅和莲花分别代表什么?
李山:鹅慵懒,莲花媚俗,这些符号最贴切《胭脂》主题。
artnet:您的《阅读系列》中,有不少备受好评的作品。比如一些大尺幅的油画作品,描绘全身被鱼、蜻蜓、或蝴蝶覆盖的哺乳动物形象。表现手法回归拙朴。这一系列的作品灵感来自哪里?涵义为何?
李山:微基百科里面,把这一部分作品定位为生物艺术。这当然和生物学的发展有一定的关系。上世纪50年代科学家在实验室里发现了生命最基础的物质,基因。同时,也发现了生命遗传的机制。当人类有能力掌握这种技术,人类就有可能制造生命。这对传统观念、对上帝、对人类的历史都是一个很大的挑战。这也是生命发展使上一个非常重大的事件。人类能够取代上帝制造生命,这对于全人类,对于我来讲,都是一个不得不关注的事件。作为一个艺术家关注这个事件,当然会和艺术创作产生一定的关系。所以生物艺术也自然而然地成为当代艺术的一个新领域。
于是我在1993年威尼斯双年展回来之后,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刚好1994年我到了纽约,一直到1996年回到上海之前这段时间,我开始做一些生物艺术的知识准备工作,阅读了这方面的书,包括大学本科教材。我给出的概念是,生物艺术品必须是活的,有鲜活生命的,你们所看到的我画的一些东西,其实是一些方案和草图,准备在科学家实验室完成的新物种。为这些方案的提出,我做了两三年的准备工作。1998年初,我才在文字上比较清晰地论述生物艺术,以及对如何来制作一件鲜活的生命艺术品提出一个方案,这个方案就叫《阅读》。但是你知道在中国找一个科学家和一个艺术家合作,创造一种新的物种,是非常困难的。直到2007年,我才在上海农科院找到一个专家,跟我一起做了一批南瓜。这也是我的第一件活体生物艺术作品。这个方案我觉得还是很有意义的,因为在这个方案里,我提出了生物艺术的基本概念、生物艺术的制作方法、还有生物艺术品的样式。《阅读》也是生物艺术史上第一个生物艺术方案。
可能大家对生物艺术的概念还比较陌生。以阅读方案为例,生物艺术最主要的特点是,一个作品必须是鲜活的,有生命的,有着孕育、诞生、成长、衰老和死亡的一个全过程,并且能够繁殖。所以它和我们以往所认识的作品是完全不一样的,而且必须通过对DNA进行修饰和再造来完成。这个物种是艺术家设计好的,通过科学家的实验室来完成。在现在这个阶段,由艺术家个人完成一件生物艺术作品是很困难的。艺术家只能做方案,但完成这个方案必须和科学家合作。
我去年年底在台北当代艺术馆的展览中,展出了一件作品《随机表达的可能性》。这件作品我和清华大学的教授做了一年多,做得很不满意。因为我要知道的是基因的修饰过程,但是科学家出于技术安全考虑,一直无法达成共识。最终,他给我的是基因修饰之后的胚胎生长的72小时的过程。我就感到和科学家合作确实有很大困难。如果我自己有实验室就好了。
为了这件作品,我特意去了北京三次,与科学家做了一些交谈。我提出了一个概念:因为从分子生物学来说,基因表达的过程,主要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叫转录,从DNA到RNA。第二个阶段叫翻译,就是从RNA到蛋白质。据我了解,这两个过程都受到一个调控机制的调节,决定了生物最后的形象。我在想,如果把调控机制解除,让一个基因随即表达,将会是怎么样的。那可能是一个你无法想象的生物形象。但是从概念上来说,基因只有解除调控之后,才能够随机表达。这也是一个生命获得自由的唯一一次机会。你愿意看见这样一个没有受到调控机制限制的,自由表达的生物吗?那可能是一个怪物,但是它一个自由的生命。
artnet:我非常愿意!听起来非常激动人心。怪物也可以是美的。谁又有权力定义什么是怪物呢?
最后,能否请您介绍一下您接下来的创作计划和展出计划?
李山:明年初我会在新加坡举行一个展览,展出我早期的扩延系列的作品。这一系列中的很多重要作品早年遭到了损毁,所以希望利用这个机会,再把这些作品复制出来。展览的策展人可能还是高名潞。
生物艺术这部分作品做得比较艰难,真正使我满意的作品还没有,除了《南瓜计划》。我会继续做下去。根据目前的条件来看,可能还要在科学家的实验室里完成。绘制的部分和图片合成的部分我一直在做。其实这些都是我准备要做的生物艺术方案。但是这些方案要完成,科学家和我说要等到一百年以后。真是令人感到沮丧。
作者:
HEATHER RUSSE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