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栋栋
现在的艺术在观念和形式上越来越多元,特别是当艺术和新知识、新学科、新技术以及新的资本运作方式结合后,艺术似乎越来越强大,但艺术真的有这么强大吗?它所展示的视觉万象真的有那么神奇吗?
作为全球最大规模的艺术现场之威尼斯双年展就干脆将本届主题确定为“百科宫殿”(The Encyclopedic Palace)。策展人马西米连诺·乔尼(Massimiliano Gioni) 认为,“生活在铺天盖地的信息时代, 我们渴望着把知识组织到一个综合系统里……在这个展览里探索飞行的想象园地, 也让历史和传统融入当代艺术之中”。可见乔尼认识到我们对艺术的包容度不够,而他要建立一个无所不包的百科全书体系来收容一切。显然,他把艺术当作知识的仓库了,或者说他把双年展当博览会了。如果说这是个博览会,这个主题还是挺响亮的;如果是学术定位的话,这个主题就一钱不值(如果威尼斯双年展还重视学术的话)。他忘记了当代艺术正是在反对既成知识体系的过程中确立起来的,当代艺术不会背负生产知识的道德使命和历史使命。乔尼试图要建立的全能体系的最终目标与他的出发点是矛盾的,也就是说当他真正确定体系的时候,艺术的百科全书命运也就结束了。何况每天发生在全世界各地众多鲜活生动的艺术现场,根本不可能进入展厅,甚至进入展厅就宣告了死亡。
严格来讲,“百科宫殿”是个非常古典的命题,和当代艺术现场根本就不在一个话语平台上。规模大、作品多,只说明虚的多,实的少。充其量是给艺术界来了一场虚张声势罢了。像乔尼这样的艺术人士还有很多,他们都号称是艺术界的精英,他们的所作所为就如同政府要建立收容所那样绝对正义。有了他们艺术注定不会单纯,可是艺术且能像权威知识那样狡诈地自圆其说?这种自大和狂妄终将是一厢情愿的幻想。
艺术之所以发展到今天越来越丰富多元,令世界瞩目,正是因为历代艺术家不断地反思人类固有的知识权威,特别是百科全书式的宏大的全知全能的思维。而是将自由作为艺术的出发点,拒绝一切体系带来的居高临下的收容。从这个意义上讲,艺术是单纯的,呈现出来的仅是个人独立性的反思、体验、描述和表达。
艺术家充其量是老老实实地表达了自己对社会的不一样的看法,或者再用自己敏感的神经去简单装点了各自的表达方式。但这根敏感的神经是艺术家和观众共有的,也是这根神经的活跃和跳动才连接了艺术家、现场和观众之间的差别,使大家一起汇聚到那根神经所在的单纯的内心。
也许情商真的比智商重要,艺术家仅仅需要把自己的看法用敏锐的神经勾勒出来就足够了。所谓无所不包的现场,只不过是给单纯的灵魂添加了几个舞台射灯而已,这些光彩夺目都是一种假象,灵魂通常不是被所谓全能全知的人看得见的。而艺术无非就是艺术家自我的心灵解剖的再现化,例如涉及到有关金枪的奴役、欲望的膨胀、政治的统治、社会的无序、历史的错位对人的现实产生挫败后的反省(当然,那些令人愉悦的艺术往往只需要一般性的经验就能感觉到,在此不作强调)。
下面我们来看看几个现场。
俄罗斯馆作品俄罗斯馆的展览围绕希腊的一个神话故事(神王宙斯爱上了被软禁的达娜厄,宙斯化作一阵金雨,透过塔顶进入达娜厄的卧室,与她结为情侣),通过装置、行为赋予古老希腊神话以现代含义。艺术家用金钱雨象征男性的精子,在下面观看作品的女性需要带上雨伞,以免被雨淋。而男性只能在上一层观看。这到底是象征欲望的金钱对女性的伤害呢还是对男性的呢,或许对男性自身的伤害更严重。对于观众来讲,即使是刚刚才知道这个故事也没关系,艺术家把这个故事重新导演了,置换了美术馆的空间,他并没有说一个具体答案,但材料的指向应该是明确的,观众去猜一猜就可以调动对作品的判断。有些作品有一个直观判断就可以了,不需要证明对错。
Malullah作品这组作品来自波斯湾小岛国巴林国家馆,作品提供了一个自由表达当地文化和身份的演示。作者Malullah追踪了一个从头部到脚趾隐藏在黑色长袍中的女人,她背着一堆紫色的气球经过一个现代化但十分冲突的城市景观,经过弹孔,沿着逐渐升起的海岸线行走。这样的作品其实无需解释,作者用镜头直接说话,让女人的行走变成了一个沉重的梦。这个来自于恐惧的梦,应该不只是在作者所在的地方所特有的吧,作为一个脆弱的个体的艺术家的感知又何尝不是我们的担心呢?除非我们永远处在安全中。可见,艺术真的单纯得可以刺激到你和艺术家那根同样的神经。
安哥拉馆展场获得最佳国家馆金狮奖的是安哥拉,年轻的艺术家Edson Chagas在学院桥(Accademia Bridge)附近的Palazzo Cini的地板上放了成堆的海报,海报上的图像是安哥拉的首都Luanda被阳光漂白的城市街头,跟天主教装饰的展览所在的建筑形成鲜明的冲突。评委会赞扬Chagas“对地点的不可调和性和复杂性的掌握”非常成功。对于观众来说,作品得奖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是否让你看到了不一样的视觉,及视觉背后对应的历史碰撞,且这种碰撞往往还会经过政治、道德、宗教等原因与观众产生某种潜在的联系。所以,若艺术仅仅是视觉好看那就没什么价值了,因为一切好看的都可以在大自然中找到,何必要艺术家呢。艺术家的工作就是找到那些看不到的联系,视觉的美丑反而是次要的了。
西班牙馆艺术家Almarcegui作品 西班牙馆艺术家Almarcegui作品西班牙馆艺术家Almarcegui一直关注城市再生和衰变的边界,她研究和调查了城市与自然的过渡空间,在那里两者的秩序交错:经济、社会或政治利益的变化带来了城市规划和城市周边荒地改造的过程。Almarcegui同时也是一名考古学家,她用相关学科的方式记录她的调查过程,努力专注于边际要素或领域内的复杂性,揭示了我们的过去和未来之间的联系。用直接的材料直白地表述了野蛮和文明的关系。归根结底她是在探讨现实的家,艺术家不可能通过知识来告诉观众家应该是怎样的,她只能通过知识来表达她的无奈。不错,无奈也是艺术的一种力量。
提诺·赛格尔(Tino Sehgal)作品获得主题展金狮奖的英裔德国艺术家提诺·赛格尔,据说他的创作转瞬即逝,号称不能以任何形式记录下来。这次威尼斯双年展上,他带来的作品是现场演出,几个人在展场边哼唱、B-Box(嘻哈乐中的一种口技),边结合身体运动。对于赛格尔的获奖,评委会指出“他那优秀且富有创新性的艺术实践拓宽了艺术边界”。笔者看来,作品的转瞬即逝与否不是评价的标准,转瞬即逝也说明它存在,任何以作品的名义在现场实施了都是存在并有记录的,关键还是要看艺术家表达了怎样的意义。
田中功起的作品包括录像、现场及前期实验的成品日本艺术家田中功起用艺术的方式在展览中对于“如何将他人的经验可行地应用在自己身上”这一命题进行了实践。由三年前的日本海啸和核泄露事件为切入点,田中功起以录像装置的形式,记录了他邀请参与者在特定情景下共同完成某项任务的经历,以此来探索人类如何共同协作和传递经验。这是一件看起来很像科学实验的艺术,但艺术家的诉求仍然是寻找那根将艺术家、现场和观众共有的神经——人的心灵和理解力的共通。
美国馆艺术家萨拉·施(Sarah Sze)作品美国馆艺术家萨拉·施(Sarah Sze)展示了她的像蜘蛛网一样密集的限定装置(site-specific installation):‘Triple Point’。基于她的绘画与雕塑背景,她用无数日常物品以空气雕塑的方式操纵空间,装置现场精致地悬挂着手机、充满色彩的无名物、字符串、餐巾和各种捡来的材料。观众被引导去体验一种类似有组织的实验的科学模式。但艺术家的体验性大于所谓的实验性。实验只是艺术家为自己编织的一种体验方式。无论是因为爱好细节的组织、探索关系中的未知,还是仅仅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只要观众能在其中找到一些乐趣和某些问题就可以了。有些艺术做的过程比看的过程重要,或者看的过程也是整个过程的一部分,至于看到了什么不重要。
我们看了这几件作品后,我们并没有发现什么伟大的智商吧,要是真有那样的智商,估计艺术家们都去经商从政了,相比之下,艺术家更加单纯,他们的价值也许正是那根敏感的神经给艺术现场带来的某种挑逗,挑逗的目的并非是要给观众灌输什么知识,而仅仅是引起观众的神经的跳跃。神经的跳跃是人最微观的知觉反应,同时也是构成人所有知识最基础的生理反应。但知识已经处于人的高级反应了,但凡高级反应都是企图建立体系的,难道我们生活中的体系还不够多啊?难道我们还不觉得累吗?只有低级的微观的反应涉及的更加偏向于无体系的自由。有了自由,才有真正的思考,才有真正的反应。只要是好作品,那些再炫目、再体量巨大的作品不都要回归到这一点上来吗!知识只是艺术的方式,不可为知识而知识。自由比知识重要多了,那些企图生产知识的人终将被更高级的知识统治。
2013年威尼斯双年展号称百科全书,其实哪里需要观众去走遍威尼斯,去学习它的博大精深。有时间的话,选择地看几件作品就足够了,要是更没时间的话,看看本文中这几张现场照片也可以的。艺术哪有那么高深,威尼斯哪有那么无所不包,它只不过是个比较有特色的博览会,看不看决定于你的爱好。真正无所不包的是你的内心。
现场本身是充满陷阱的,现场的复杂只是形式的表现,但艺术的内容却永远是单纯的。我们不必把现场看得那么全能,就像我们不必崇拜知识一样,虽然它有时候给人带来了光明,有时候却给人制造了灾难。
本文纸质媒体发表于《艺术市场》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