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朝阳新城灭掉20个艺术园区

被拆迁的东营艺术区

　　四川画家张小涛第一次对陌生人使用了“武功”

　　1月中旬，北京市朝阳区金盏乡长店村008艺术区，一场表达拆迁困境的“暖冬”巡回艺术展正在进行。当日视频资料显示，展览中途，一伙年轻人突然冲入“搅局”，几位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先撕海报，冲撞艺术家，继而分批追打，致人受伤。受到威胁的艺术家奋起反抗，场面一度失控，前后持续一小时。

　　张小涛15岁拜师王远海学习峨嵋派武术，为了营救被围打的艺术家朋友，他使出了功夫。

　　艺术家遇袭的背后，是北京的东进战略。北京朝阳区长程连元称，朝阳区的34平方公里土地被纳入未来3年储备计划，囊括朝阳区东部所有乡，涉及人口10万人。在这片土地上，将会建设成第四使馆区、空港商务区、大型住宅区和金融后台基地。一座“朝阳新城”将迅速崛起。

　　自发形成、散乱分布在朝阳区城乡结合部的20余处艺术园区，并不在规划范围之内，但是他们依然遭遇到了断水、断电、断暖等“逼迁”手段，一场以艺术之名维权的拆迁拉锯战开始了。

　　将府庄园：暂住至2013年

　　将府庄园在朝阳区将台乡，离“798艺术区”仅10分钟车程。

　　搬进将府之前，张小涛已在“798”干了4年。但那个位于“料阁子”的狭窄空间，总让他感觉“施展不开”。3年前，他和四川美院的朋友于凡[微博]、王伟下定决心移居将府，这里安静、荒芜、宽阔，租金不到798的1/3。

　　将府艺术区的开发商卢强以前是做仓储生意的，对他来说，建一批库房状的艺术工作室并非难事。屋顶仅是蓝色隔热板材，但艺术家们在内部装修上下了很大功夫。

　　“刚来时就是个毛坯房，我花了3个月装修。”张小涛重新漆了地板，刷了墙和屋梁，顶上装了圆形大吊灯，还在后墙上凿出4个小窗户。“光这小阁楼就用去我两万多元。”张小涛的喜悦只持续了4个月，他刚装修完，就接到通知，“朝阳区说这是违法建筑”。

　　将府艺术区的土地是卢强从乡政府“要债”要来的。当时，卢强为将台乡建了批房屋，但对方没能力付现金，就把这块荒地抵押给了他。卢强把艺术区建成后，跟租户签了7年的租赁协议。

　　虽被列为“违法建筑”，但因奥运临近，行政部门并未强制搬迁和拆除。陆续又有50余位艺术家迁进将府。看着事态渐趋平静，张小涛放下心来，搞创作、办个展，相安无事一年半。直到2009年6月，警察带着警犬来到他的门口，贴上一张言简意赅的“强制拆迁令”。

　　原来，将台乡政府又把这块地的使用权卖给另一个大开发商——“将府国际”。后者要在包括艺术区在内的更大地块上，建设“将府庄园国际老年别墅”。艺术家耗费大量心血装修的工作室，必须让位给别墅，且得不到任何补偿。为逼走艺术家，“将府国际”把艺术区大门封死，还在院子里建满民工宿舍。

　　“艺术家惊呆了，开始考虑与社会的关系。”张小涛说，他和何崇月、朱岩、黑月等区内几个朋友，分工合作，找齐所有租户，一起开会商讨对策。“我们非常焦虑，都是书生，来去自由，很少与社会上的人发生冲突。”他们开会商讨的结果是去逐级上访。最后，乡里给了一个统一意见：走法律程序，希望艺术家与小开发商打官司。

　　“好多刚毕业的小孩，不清楚里面的玄机，跃跃欲试要去告卢强。”张小涛听从律师的意见，没有盲目去状告小开发商。因为根据当时的拆迁条例，这些房屋属违法建筑，一旦进入法律程序，势必被判拆迁，到时大开发商就可依靠判决书进行强拆。

　　“乡里想把我们引向经济纠纷的道路，我们没走。”卢强选择与艺术家们站在一起，共同维权。张小涛放下工作，连续4个月扑在保卫艺术区上，他们在8月份召开了艺术维权论坛，还在“798”做了“艺术家维权之路”展览，并通过博客和媒体呼吁，吸引更多关注。

　　随着关注者增多，“强制拆迁”步伐放缓。被艺术家砸开的大门没有重新封死，大开发商甚至还在艺术区侧面新修了一条小路，他们不想因这块地皮影响到整个项目的进程。

　　目前，将府庄园国际老年公寓别墅已建成发售，每平方米一万元左右，只是这些建在没有公开“招、拍、挂”土地上的别墅，被人疑为“小产权”房。将府的艺术家们暂归平静生活，按照合同，他们可一直住到2013年年底。

　　正阳艺术区：断水、断电、断暖的原始社会

　　将府艺术区“保级”成功，而在3公里之外的正阳和008艺术区，却面临着剧烈冲突。

　　从机场高速辅路右拐，就是金盏乡长店村，一线有山西刀削面店、手机店、杂货店、美发店，3年内，这里将会建成为北京金融后台基地——为北京金融街的银行提供信用卡制造等服务的产业园区。

　　长店村很多房屋已被拆迁，“农民上楼”是2010年的村中第一大事，因为空出来的宅基地，将为金融后台基地和第四使馆区提供土地储备。长店村是市级挂账、整治督办的重点难点村，村支书王振山很焦虑地打电话给艺术家张玮：“要是我的乌纱帽保不住了，我就上你们家吃饭去。”

　　王振山与张玮的电话持续了两个小时，他们谁也没说服谁，最终的结果是，村里的正阳艺术区被多次袭击，008艺术区发生流血冲突。

　　张玮和喻高夫妇接到“腾退令”是在去年11月26日。在此之前，房东——翰石艺洲刚刚预收了半年的房租。喻高清楚记得，传出拆迁风声的上半年，自己去找房东询问情况，对方的回答是“两三年内不会有事”。谁知，在异常寒冷的11月，他们突然收到了腾退令，而且限期一周内搬走。

　　跟将府相比，张玮和喻高所在的正阳艺术区建设更加精良，房屋规划整齐，平时有专门的物业公司料理，租金也要贵上3倍。相同的是，要求搬迁时都声明不会有任何补偿。张玮和喻高是雕塑家，他们的作品体积高大笨重，想在一周内搬迁完毕全无可能，况且他们花费了十几万元装修工作室，近期并无搬家打算。

　　翰石艺洲说到做到，12月4日凌晨6点，翰石物业带领供电公司员工，把为园区供电的变压器拆走。供电公司员工回忆说，翰石公司缴纳了3000元加急费用。变压器被拆除后，靠电工作的供暖锅炉随之暂停，当天，水也被断了，物业和保安亦同时撤光，“整个艺术区陷入断水、断暖、断电的原始社会状”。

　　“我们去金盏乡政府上访，在那里蹲守了一天一夜，没人愿意出来接待我们。”张玮回忆，当时园区内上有60多岁老人、下有3岁小孩，在零下13度的低温下，生活陷入困顿。为救急，拍电影的艺术家程伟租来一辆发电车——他在外景地拍摄时常能用到。这辆小型发电车只工作了十来天，每天要付3000元租金，艺术家们凑上来的取暖费很快用光了。

　　2009年11月29日，正阳艺术区举办了一个维权展览，这是朝阳区各大艺术区遭遇拆迁困境以来第一个以拆迁为主题的展览，喻高带领学生在园区内涂鸦，墙壁上写满维权标语和“大字报”，张玮连夜制作了一尊裸体男人雕塑，把它挂在树梢上，胸前写着被圈起来的汉字“除”——朝阳区金盏乡有位乡长姓徐，脸庞与雕塑相似。这个名为“暖冬”的艺术展，呼吁大家团结起来，抱团取暖。当天，多位艺术家发表了“行为艺术”，不但北京各处的艺术家赶来参展，远在美国的批评家也写来声援信。

　　两天后的深夜，艺术区即遭到不明身份人士袭击。据当事艺术家回忆，半夜3点左右，这群人从被拆毁的后墙闯进来，手持铁棍，砸坏3辆汽车和7家房屋的门窗后，又跑到大家轮流值班的小玻璃房子面前，团团包围，挥舞铁棍，两面玻璃墙被砸碎，玻璃片飞进屋内，值班者的脸被扎伤。

　　几天后，园区内两台空调外机失窃。张玮放在室外的一座雕塑被偷走。一时间人心惶惶。正阳艺术区40余人最终决定诉诸法律。律师的介入带出更多内情，原来，与艺术家签订租房合同的翰石公司并非长店村租地单位。与长店村经济合作社签约租地的是一家名为正阳建设的公司，这家公司的大股东与翰石公司的法人代表是同一人。但在2009年3月份，这位张姓法人代表不但从正阳建设退股，还解除了与翰石的关系。艺术家们一度弄不清楚到底该找谁维权，张玮甚至怀疑对方早就为这场官司布局了一年。

　　一位自称“阳光80后”的正阳建设公司员工透露，很多艺术家拖欠房租和卫生费。至于拆迁，也是政府主导的。期间所发生冲突和事故也是政府雇佣拆迁队来干的，“艺术家明明知道，还栽在我们头上，他们惹不起政府，柿子捡软的捏呗”。长店村腾退办的工作人员亦证实，此次拆迁是为政府土地储备，初步规划建设农民回迁楼房。

　　2010年1月底，正阳艺术区的官司进入二审。一则消息让坚守了两个多月的艺术家们兴奋不已：国务院法制办拟以“房屋征收和补偿条例”取代“拆迁条例”，“拆迁”将变“搬迁”。

　　北京东进

　　目前，“暖冬”艺术展已开了三轮。

　　艺术家们为了锻炼身体，对抗拆迁，还举办了“文武双全——艺术家运动会”。朝阳区内的东营艺术区、索家村艺术区、奶子房艺术区、蟹岛西艺术区、费家村艺术区、草场地艺术区、东风艺术区等陆续加入。一些艺术家受到鼓舞，重新搬回原处，继续维权。这场以艺术之名维权的拆迁拉锯战的大背景正是北京城区的东进策略。

　　“朝阳东部将造宜居新城。”北京市朝阳区区长程连元说，2009年是朝阳区土地储备的关键一年。在北京市投入的1000亿土地储备资金中，朝阳区占到一半。未来3年，在城市总体规划方案中，朝阳区将继续为北京市贡献34平方公里的土地。“34平方公里是个什么概念，相当于北京两个城区。”

　　朝阳区金盏乡将建成为北京金融后台基地、第四使馆区和空港商务区，而朝阳区正东的东风乡也没在城市规划编制中浪费机会。在该乡一片2700亩的广阔土地上，将会出现一个被称作“中央居住区”(CLD)的超大规模社区，与北京CBD隔东四环遥相呼应。

　　“他们看中了农民的宅基地。”清华大学教授宁向东说。目前在城乡一体化发展的框架内，建设农民新村成为朝阳区各个城郊村的主要方向。在城市化推进过程中，已经有太阳宫、大望京、旧宫等乡村变城区的经典案例，眼下东郊各村会在新一轮的城市摊大饼过程中迎来发展机遇。艺术家所遭遇的拆迁困境，不过是整个京城东扩过程中的一个缩影。

　　三轮对峙过后，金盏乡政府提出了新的补偿方案。坚守了两个月的42户正阳艺术家，将共同获得500万元的补偿金，代价是向法院提请撤诉，并保证于今年春节前搬走。

　　008国际艺术区：位于朝阳区金盏乡长店村，建于2007年，原有刘懿、老六、马俊、枫翎等150余名艺术家。

　　创意正阳艺术区：位于朝阳区金盏乡长店村，建于2007年，因开发商老板毕业于中央美院雕塑系，入驻艺术家大都是央美教师与毕业生，有隋建国、刘小东、喻红[微博]、张玮、喻高等艺术家。

　　长店95号艺术区：位于朝阳区金盏乡长店村。3年前，房东张裕进盖了一片大厂房。中央美院教师卓凡说服房东，以多出厂房许多的房租，燕子筑巢般地改建成艺术区。他们签了10年租房合同，但最近翻出才发现最后一个条款是：“遇政府拆迁，租户无条件搬迁，且没有任何追加补偿。”

　　奶子房艺术区：位于朝阳区崔各庄乡奶子房村，村电工梁立新通过关系拿到53亩地，把地分给河南的10个“二房东”。2006年，艺术家开始租地自建住房、工作室，包括化粪池、水管道。陈文令、漆驭天、宋昱霖、高孝午[微博]等20多位艺术家居住在此，2009年12月20日开始停电停水。漆驭天、宋昱霖还在被房东推倒围墙、没水没电的工作室坚守。

　　蟹岛西艺术区：位于朝阳区金盏乡长店村张万坟蟹岛西，2006年入驻，有蔡锦、张羽等19位艺术家。他们被通知2010年3月之前拆迁，目前为止真正搬走的艺术家只有一个。

　　将府艺术区：位于朝阳区将台乡环铁将府庄园，2006年8月丛旺经贸有限公司与朝阳区第三产业建筑业工程公司将台乡驼房营修建队将房屋租给艺术家，有张小涛、黑月、叶强、赖盛予、常青等艺术家。

　　798艺术区：位于朝阳区酒仙桥路4号。早在2003年，七星集团就说2005年年底要拆。2004年，艺术家李象群代表200多位艺术家向北京市人大递交了保卫798的议案。在艺术家的努力下，2005年年底， 798终于成为北京市政府首批授牌的“文化艺术创意产业园区”之一，它走出了拆迁的噩运，目前约有200个艺术机构。

　　东营艺术区：位于崔各庄乡东营村，建于2007年。开发商是机场公职人员和派出所所长，原有60多名艺术家。2009年8月，每个工作室门上都贴出通知，要艺术家10月1日前搬出。目前只有赵碧琴还在没有暖气、室内结冰的工作室坚守。邹建平、何唯娜等大部分艺术家去了宋庄，肖戈去了798，肖鲁搬去蟹岛，但蟹岛也不保了。

　　北皋艺术区：位于朝阳区崔各庄乡北皋村，2006年艺术家开始陆续搬入。它有三个区：艺术东区北皋分区、盛邦艺术区、曼卡车俱乐部。艺术家孟禄丁、马可鲁在此居住。2009年12月9日接到通知要拆迁，2010年2月底整个北皋村艺术家要全部搬走。

　　索家村艺术区：位于朝阳区崔各庄乡，艺术家有朱金石、梁越等100多人。建于2003年，开发商北京高又高经贸有限公司与索家村村委会签订了租赁55亩土地合同。早在2005年，朝阳区城市管理监察大队就强拆了部分建筑，在艺术家的集体呼吁下，才得以暂时保留。如今拆迁卷土重来。

　　费家村艺术区：位于朝阳区崔各庄乡，和索家村一个开发商，2001年开始有艺术家入驻。因为头顶有高压线，它躲过了强拆一劫，几十号艺术家仍留驻于此。但它能不能挺过2010年，目前谁也说不清。

　　黑桥艺术区：位于朝阳区崔各庄乡黑桥村，2007年入驻。钟飙、孙原、彭禹、张大力等约200位艺术家聚集。艺术家花了大把钞票整修、重建工作室和院落，据说将在2011年被拆迁。最新传闻称2010年6月即要动迁。

　　环铁艺术区：位于朝阳区将台乡大山子环行铁道内，原是将台乡牛场，2006年创建为艺术区。目前有100多家工作室，开发的面积75000平方米。有王华祥、吕胜中、戴士和、李路明等100多位艺术家，还有环铁时代美术馆。环铁国际艺术有限公司董事长崔保东称这块地在环形铁道里，属于铁道部，性质是政府企业改制，拆迁不太可能。2010年6月他们将开始2期工程。

　　草场地艺术区：位于朝阳区机场辅路南皋乡草场地村。2000年起艺术家陆续搬入，目前入驻艺术家约50人。荣荣的三影堂、艾未未工作室、吴文光工作室及前波画廊、香格纳画廊都在此。

　　一号地艺术区：位于朝阳区崔各庄乡何各庄村，它在2700亩处女地上精心规划而成。2006年入驻，已经招租成功500个工作室。艺术家张晓刚[微博]、邱志杰和汉雅轩、美国汉默艺术基金、台湾现代画廊等机构都驻扎于此。它由朝阳区人民政府批准立项，算是拆迁中的安全岛。

　　酒厂ART国际艺术园：位于朝阳区安外北苑大街北湖渠路，将酿酒厂的老建筑改造而成，2005年开始入驻。它也是朝阳区经过市级、区级认定的艺术区，韩国阿拉里奥艺术中心和众画廊入驻，越来越浓的商业氛围让艺术家越走越多。张晓刚就是从这里搬离的。

　　东风艺术区：位于朝阳区东风乡将台洼村，2007年开始入驻。东风乡政府和外面的公司联合开发。有封岩等10余位艺术家，这并不是简单的艺术家聚集区，公司就占了一半，有电影工作室、广告公司、服装公司、意大利设计公司，还有歌星录音棚。目前还没有拆迁风声，艺术区2期也在动工了。有的租户投入几百万、上千万资金改建，导演吴宇森工作室就是好大一个院，如果拆迁必将牵涉很大。

　　孙河艺术区：位于朝阳区孙河乡。这里有个五元物流公司，在拆迁风波中陈文令、赵能智、杨千等艺术家搬到此，水木当代的会所也开始建立。不过，孙河乡也在闹拆迁，但这个物流公司的土地属于国有，大家期待它还能保留5年。

　　上苑艺术区：位于昌平区兴寿镇上苑村，1995年年底开始有画家在此买地建房。工作室也是家，他们同样花了大力气来整修、改建。如今已聚集50多位艺术家和诗人，还有上苑美术馆。而昌平区政府正在积极改造上苑5个艺术家村，为吸引更多艺术家入驻。

　　宋庄艺术区：位于通州区小堡村，它始于1993年，方力钧和栗宪庭等牵头买地建房。1995年圆明园画家村解散后，这里更是拥入大量艺术家。宋庄约有4000位艺术家。艺术家聚集区已由小堡村向周围村落扩展。朝阳区的拆迁，给宋庄房东带来巨大利润。宋庄的房价正翻着滚往上涨。尽管它是经过首都规划委批准的，但宋庄外围已经拆得一片狼藉了，不知宋庄能不能保下？

　　作者：潘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