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严舒黎
近年来,对传统文化的重视已是很多人的共识:国学中医之热,古董收藏之潮,似乎都呈现了这个民族在传统文化断裂已久之后,希冀重新找回自我,寻求精神归属的心境,当然这后面还有更深层的20世纪东西方文化激烈冲突交融的背景。无论如何,当工业社会的物质文明对自然无尽索取、精神为物所役的恶果正愈来愈明显之后,古代东方文化所蕴含的去人类中心、尊重自然等观念,也渐渐被东西方哲人及更多的人们认识到其珍贵价值。
范安翔并不属于近几年才开始转向对传统文化进行借鉴或反思的年轻艺术家。自其创作伊始,他的画作就传达了他对传统的关注与思考。他喜欢中国古代文化并爱好收藏,常常对着一些古代艺术品发呆,遥想古人的生活意境和精神风貌。其作品常用的浅黄与浅灰的底色,亦让人联想到古代书画,而他笔下经常出现的元素——树木、乱石、水纹、云朵、花草,古代器具等形象以及它们的描绘方式,也都能清晰地看到传统水墨、版画等艺术的印迹。不过这些元素显然不是为了表现艺术家的审美喜好与趣味,它们的出现更多地传达了他对传统文化与当代文明关系的思索。范安翔在早期作品中常出现一个现代着装的男子形象,他的背景或关联物是古代传统绘画中的山水、云石、草木及古代物品。这个男子背对观者,若有所思,身体像废墟一样满是荒草与瓦砾,清晰地传达出范安翔内心深处的情绪底色——那是当代人在面对已经夷为废墟和碎片的传统时所感受到的无所归依后的怅然若失和孤寂荒凉,这种感受来源于我们变化太快的环境,不断刷新的生活。在科技、经济飞轮般的发展中,我们不断与过去割裂,来不及告别与沉淀,最终在抛弃时间的同时也被时间抛弃,不识何所来何所归,成为精神上的异乡人。
传统之思是贯穿了范安翔几个作品阶段的主题,它也引出了他作品里另外两个主题:“时间”和“生命”。这两个主题在他近几年的作品中比较明显。首先,作为主体部分来传达自我情绪的“人”的形象开始从他的作品画面中减少或撤离,出现了越来越丰富的与“时间”和“生命”相关的自然之物,如千疮百孔的石头、动物骨骼、贝壳、海螺、古生物体、各种植物种子、枝叶,还有一些他自己想象的物种,这些东西以散点式构图以及类似科学标本插图的描绘方式,散布在长满枯枝的乱石堆、废墟、泥沙的自然环境中,或是类似博物馆陈列柜、古代器皿等人工之物中,散发出神秘而悠远的历史色彩。这些自然之物有着共同的特征,它们都是经历了时间的淘洗之后,没有生命迹象却带有历史痕迹的物体,它们仿佛是时间的遗迹和生命的标本,被尘封在历史深处和时间尽头,沉淀了久远的记忆而来到我们面前,每个似乎都在叙说着远古的故事。有意思的是,这些作品虽然呈现了生命的荒芜,但在时间停止后的寂静之中,却又饱含了生命的记忆,蕴含了一丝生机。与他之前虽有人类、鸽子等生命体但却让人感觉荒凉无比的作品相比,这些作品让人颇感意外地感受到了一丝温情。这种在范安翔之前作品中很少出现的温情,可能来源于他对生命的一种新的感知和体悟——范安翔说自己每天去学校的路上,能看见很多树木与乱石堆。树木的四季变化,岁岁枯荣,让他每天去体悟生命和自然,而与佛学的亲近,也常促他去思索生命的轮回与意义,因而也有了《往生经》、《觅心石》、《澄心亭》等作品。从作品本身来看,这些作品较他之前的作品更丰富多义,他改变了以往的叙述和表达方式,不去过多地通过人物或形象去营造情绪,或直接留给观者明确的线索,而是在画面中描绘各种细节,让观者自己去寻找蛛丝马迹,也就是“让物自现”。这其实也暗合了范安翔所一直仰慕的中国古代的艺术精神,同时也与“一沙一世界”的佛理相通,体现着古代东方文明独特的世界观与生命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范安翔近期的作品在形式和语言的变化上恰恰也对应了他对“生命”和“时间”所作的东方哲学式的体悟。
此外,范安翔依然在他的作品中继续着他的传统之思,他仍在作品中给他喜爱的古代之物留下一席之位。值得一提的是在他最近呈现的那些遗迹、废墟的沉寂之境中,突然冒出了一头小小的梅花鹿,它站在乱石堆之上昂首翘望,似乎在等待和期盼着什么。范安翔说,他在画这头梅花鹿时,不知为何从心底涌动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莫名的温暖之感。我猜想,也许它代表的,正是希望。
201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