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琳琳 图—阿灿
陈丹青说刘庆和与刘小东一样,都是“中央美院教学的正果”,有一套自己的办法,很成熟。“画人物很难,再过十年二十年,人物画可能会越来越少,变成稀缺品种。”
刘庆和的工作室在环铁艺术区,他在房间深处读书画画,在门厅沏茶见客。他很开朗,但也有一种独特的警觉和敏感,门外稍有动静都会觉察到。“上学的时候我和我老婆一起下乡,她一上火车就睡觉,我一上火车就成看包的了。”
大多数时候,刘庆和到工作室是一个人躲着。另一位水墨画家李津的工作室就在他的不远处,经常会过来串门,刘庆和叫他萨达姆,笑骂他老是过来捣乱。他们是互相欣赏的好友,都是天津人,都画人物,但刘庆和更钟爱大画大泼墨,他笔下的女孩似乎还多了一层青春期的忧郁。
工作室挂着一幅300×150cm未完成的作品《夏2013》,是一幅写生,画的是学校画室请来的模特,一个超市女售货员。她随意穿着平时的外套,湿漉漉地站着,在刘庆和所画的青春女孩中,她属超龄,但他还是从她身上开凿出一派天真之气。
陈丹青说刘庆和与刘小东一样,都是“中央美院教学的正果”,有一套自己的办法,很成熟。“画人物很难,再过十年二十年,人物画可能会越来越少,变成稀缺品种。”
“关注水墨的人多了,可能会让参与者觉得是什么时代到来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刘庆和的国画作品《走过的路》参加过“全国美展”,但随着1983年考入中央美院,他逐渐走上国画创新的路。跟同辈人学习水墨的方式很不同,他在央美读的是民间美术系,老师都是从油画系、版画系、壁画系调过来的,大部分教学按照西方模式进行。他开始相信直面当代生活产生的能量,破除对传统的迷信,甚至开始叛逆。
到1991年中国画研究院的“人物画邀请展”,刘庆和画的都市青年已经“跳出来”了。在1995年鲁虹和王璜生策划的“进入都市——当代水墨实验展”上,刘庆和被一些人认为是“毫不水墨”的,因为他不“传统”。
2013年年初,当代水墨突然成了风口浪尖上的流行,香港佳士得也第一次设立了当代水墨专场。当代水墨的市场价值开始被重视,这对每一个身在其中的艺术家都产生了无法回避的影响。“关注水墨的人多了,可能会让参与者觉得是什么时代到来了。 从‘再水墨’的角度来说,我不存在‘再’,因为我一直这样。今天有人提出水墨时代到来了,我们要迎合去做一些事,也提出要天价,这种期待对艺术来说不是好事。”
在潮流里,机会频繁出现,刘庆和也被卷入,但他一再提醒自己要慢,“水墨需要咀嚼、吞咽、消化,在不断设置下一个目标的时候,难免会在匆忙间丢掉一些本质的东西,这对从事艺术创作的人来说有些可惜”。
“从画面能感觉出来,我有点儿双重性格,有矛盾纠结的心态,有些地方想的和做的不是太一样,有时自我调整会忽左忽右,我活了50岁还没有确定,总是特别含糊,随机随缘,我很少刻意安排自己做一件事。”
2010年,刘庆和做了“浮现——刘庆和苏州计划”,展览在一个1000平方米的展场内,中间还有一个300平方米的水池,他做了二三十个女孩雕塑,有的坐在岸上,有的浮在水上,有浮萍,还有影像的人在水里游,全是假象——刘庆和从对都市人物的书写扩大到了对虚假追求都市化进程的批判。
“我尝试了一些以前没做过的媒介,假如这仅仅证明除了水墨我还可以做其他事,意义不大,所以从那时开始我又回到纸上,回到纸上还不满意,再回到原始的模特写生。”
“一个中国女孩要是知道自己漂亮,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讲究得不得了,我最烦就是这些东西。”
“小妖精”是刘庆和对自己画的女孩的命名,也是他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系列作品。透过画“小妖精”,刘庆和追踪的是生命力。青春、生命、性情都毫不遮掩,她们有纯真也有肮脏的一面,有意思的正是这种混杂的活力。
“我是男的,从小就画女孩。”刘庆和笑道,“把题目说很大也可以,放得很具体也可以,如果你是真情的,不扭捏作态、哗众取宠,就会打动人心。”
刘庆和画写生的时候,很少找一个模特坐下不动直接画,他通常要先跟对方认识一段时间,至少也要先聊聊。“现在做模特的有很多是生活所迫,比如说在超市工作的人,她不想让单位知道,一直倒班,上午在美院工作完之后,上中班,然后一直工作到晚上。还有卖菜的,很多这样的人。”
造型是刘庆和的强项,更重要的是他能把“神”捕捉到。他所描绘的“真”,当然是一种投射,混杂着社会经验和绘画经验。画面与生活有重合,但又不完全重合,在表达现实生活的时候带一点超现实的意味。
“小妖精”是刘庆和对人性理解的载体,“我很烦那种把性、生殖器直接描绘出来的画,那些东西并不好看。我画的女孩青春洋溢,但是又面对着社会消极的东西,在浮华背后有一种凄凉和惨痛的感觉”。
刘庆和对自然不造作的青春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爱。他曾在米兰的大街上被几个十几岁的女孩所吸引,一直跟在她们后面,结果迷了路。“她们真没觉得自己最漂亮,但那种不扭捏作态的美让我印象特别深。一个中国女孩要是知道自己漂亮,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讲究得不得了,我最烦就是这些东西。”
一位艺术批评家看了刘庆和的画后说:“你羡慕那个地方,但是又不忍心丢掉自己的生活走到对面去,你还想隔着岸来看,这完全是一个中年男人的意淫。”刘庆和笑着回应道:“当有人说这个话题的时候,我确实有一种暗示,好像自己到了这个年龄段真有生命力丧失的危机感。”
刘庆和不会停止画画,不是因为“小妖精”,而是为延续作为创作者的感受力。“今天如果我搁笔了整天看风景,表面上好像回到了人的生活,但失去了创造性,生活真的没意思了。”
“把传统当作经验,或者把经验当作传统都是不贴切的。”
刘庆和在中央美院国画系当老师,虽然这项工作也能带来某些教书育人的乐趣,但他更热爱自由创作的状态。这可能是他对自己人生路径的一种逆反:毕业留校,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一路升上来,等着分房子、谈恋爱、申请结婚、申请孩子户口指标,一生都在排队。
“在体制内我体会到它和艺术创造是对立的,这么多年的教学方式就是在毁灭创造力。可惜今天的年轻学生早已经习惯被别人指教,按照规定行事,从小就把创造性丢掉,遵从经验,顺从规则。”
经过三十年,刘庆和在自己所处的群体之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知道如何符合规则地工作生活,但在艺术上,他并不是一个老实的家伙。
对经验的质疑是他的第一块反骨。“把传统当作经验,或者把经验当作传统都是不贴切的。有些教师完全让学生学习传统,实际上是遵从他的经验,他的经验又来自他的老师辈。他们用这样一种传承方式把自己的经验炒作或维护成经典,让它延续下去。”
所谓传承的氛围让刘庆和感到不舒服。在他看来,必须站在当下的角度来看传统,尊重它,而不是复制它。
当学生受他影响时,刘庆和是不情愿的,因为那背后总带着一些功利的考量,“学生画得像我,我会劝他,但是劝也没有用,人家觉得这样画容易被人关注,希望很快把关注转化成价值,这可以理解。但我跟学生讲,自己身上长肉,植皮是没有用的,永远有排异反应,我还是强调创新”。
当下中国社会太渴望行之有效、立竿见影的办法,而被验证的通关密码有限,所以大家都拥堵在一条脱险的路上,堵的人多了,也就没路走了。
“独辟蹊径好像是老生常谈,但做起来确实很难,它需要勇气还有牺牲,割舍一些能直接面对的现实的东西,确实很难。”刘庆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