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羽
长久以来我一直坚持,判断一位艺术家真正艺术造诣与潜质的重要因素,是要考量其作品所呈现出的艺术天赋的多寡;长久以来我也一再说明,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名头确立,最为重要的标志是其作品能从确立零散却独到的艺术符号进化到拥有至完整而独立的艺术语言;长久以来我更是一再强调,“是否能代表、诠释与引领所处时代的艺术风尚”,是衡量所有当代艺术家作品价值的最为重要标志。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艺风潮,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时尚。所谓“风尚”的本质就是一个时代社会集体精神诉求的顶层——文化与艺术也好、文明与历史也罢,人们于这个时代所能造就的,就是人们所能表现的,也是人们所能追求与享受的。所以风尚标示了这个时代审美的极致、代表了这个时代思潮的精髓、阐述了这个时代哲学的范式。于是在“代表、诠释、引领时代风尚”的前提下,所有的形式、载体、媒介就很难为艺术设置所谓的边界,而从这个角度审视,任何在人类文明史上耀眼的艺术造就,都算得是呼吸着时代的气息,吐纳着传承与前卫,并无所不用其极地完成“代表、诠释、引领时代风尚”使命的代表。
所以在中国当下,无论是“笔墨当随时代”的中国书画也好,还是“发生在当下的艺术”的当代艺术也罢,属于这个时代的艺术造就,就必然要服务于这个时代的精神,所以“是否能代表、诠释与引领所处时代的艺术风尚”可以作为无差别地衡量所有当代艺术家的标志。不过单就这一点看来,以“当下”为创造的当代艺术,似乎更容易直接地把握到时代的脉搏。
事实上“当代艺术”至今在美术界与艺术圈的反复扯皮中还没有一个完整而确切的界定,因为这种“以当代的视角,运用当代的艺术形式与语言,完成具备当代精神的艺术创作,表达艺术家对当代的反思与认知的具备‘当代性’的艺术作品”,无法用一种可以归纳的风格、标准、时间节点、思潮甚至思想所囊括,除了“发生于当下的艺术”。这也正是目前很多当代艺术家忽略了当代艺术真正意义的原因:我们注重或打破的形式、我们创新或综合运用的材料或技巧、我们传达或宣泄的情绪、我们创造或标新的符号、我们关注或表达的思索,事实上都是为我们基于今日的社会生活所感受与思考而进行的“当代性”创作所服务的,展现当下的风貌、诠释当下的风尚,表达对当下的思考。事实上当代艺术创作和历史上任何艺术造就一致,只有作品本身所呈现出来的艺术风貌、蕴涵、思想才是真正价值与意义的所在,而并非形式、材料、技巧、情绪、符号等本身,只不过强烈的“当代性”使它必须对所处时代的艺术风尚以诠释、艺术思潮以放矢、现实状况以反映、文化语境以反思,进而从艺术形式延伸到哲学层面的当代性创作。
而纵观目前中国的当代艺术圈子,恰恰是有太多的艺术家们在拘泥于当代艺术繁复的形式、材料、技巧、情绪、符号等等,忽略了艺术本身可以反映现实与文化,触及思想与灵魂的本质,这些作品仅仅是具备“当代性”的形制,却没有“当代性”的内涵与意义。
所以到这里我们就必须要在开篇的判断标准中加附:对当下现实社会状况与文化语境的关注与思考深度,尤其是使作品内涵从艺术形制延伸至哲学层面的创作能力,是判断一位当代艺术家的未来之路得以延伸长久与否的重要标志。
但越发深邃的东西,往往就会越发“危险”,在中国当代艺术圈子内,无论是标新形式、材料、技巧,还是立异符号、风格、观念,都远要比“玩思想”容易得紧,因为偏理论的套路这往往是艺术评论家擅长的工作。事实上艺术评论家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样或那样的哲学范式与概念套用给这样或那样的当代艺术家,这样炮制出来的“思想内涵”甚至“哲学意义”在圈内人士眼中就如同包装纸一样廉价而浅显,以美术史、艺术理论、哲学为糊口营生的评价家尚如此,试想整个圈子的大部分人会以什么样的眼光以及先入为主的想法去臆想那些标榜思想抑或哲学的艺术家呢?
所以就此而言,刘家华是我见过的最执拗也是最无畏的当代青年艺术家。
以“城楼”成名的刘家华虽然年轻,却也算得上早早就“按惯例”在当代艺术圈内确立了自己的艺术符号,2009年成功代言“红绳子”之后,其艺术符号辨识度进一步明显,是2008年中国当代艺术市场海啸引发整个中国当代艺术圈从新洗牌后至今,涌现出来的新一批优秀的青年当代艺术家代表之一。同时学院派出身的刘家华也是目前国内当代艺术圈内与海外都具备一定认知度的青年艺术家,其因为国内外的展览频度相对很多艺术家而言较为紧凑,“出镜率”颇高,也被誉为是当下艺术圈子内最为活跃的青年艺术家之一。
作为2013年刘家华收官之展的策展人,我满心欢喜地抱着“独立性观念”“标志性符号”“内涵性主题”甚至“崭露头角的市场”等大号锹铲而来,因为在我看来,青年艺术家能够以独立而鲜明的艺术符号立足当代艺术圈并得以一定程度的认可,就算得上已然成名,而后其若能由鲜明而独到的艺术符号进化为完整而独立的艺术语言,便拥有了自己表达与创造艺术的方式与手段,也就是所谓的得以建立自我精神世界与艺术王国的资本,或者说,具备了成为一线名家的基本潜质,而这对我而言,无异于意味着在挖掘一处宝藏。
然而刘家华却要与我讨论他的绘画哲学。
听闻我的诧异与担忧之后,刘家华向我展示了2006年以来他几乎全部作品的相关资料,详细地向我讲述了其创作的进程与脉络、技法与形制、心理与灵感,特别是讨论了许久其一直以来思想上的变化与哲学层面的感悟,最后向我展示了延续而又突破的最新作品,于是,一位艺术家的创作、观念与思想,徐徐缓缓、层层叠叠却又真真切切地展现在我面前,感觉犹如在我脑海里破土重工地建起了一座巍峨城池,大气而磅礴,史诗而庄严,让我再次诧异一位艺术家的思想尺度的同时,隐约意识到也许不是在挖掘一处宝藏,而是叩开了一座宝库的大门。
这便是“吾城”的由来。
“吾城”讲述的是一位艺术家关注当下最显著的时代特征——城市化进程如何影社会现实与人类文明,进而自我思考与认知、创作与反思,确立自我又否定自我、超越自我又舍去自我,最终在自己的艺术创作的哲学建构中自我救赎故事,共有四个章节:
2006-2008·新城·自我·“新建”·结构主义
2006-2008年是刘家华创作的“新城时期”,围绕关键词“新建”而展开的新城时期是刘家华创作心理上开始重新审视自我、认知自我、确立自我、构建自我的时期,而本能自发而成的朴素结构主义,成为了这一时期刘家华艺术创作的哲学依托。
于四川美院毕业后,结束传统美术教育的“身心自由”让刘家华开始对自己真正的创作进行一种审视,潜意识中的同学与老师的观察者被取消了,艺术家不得不去开始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绘画语言,生于田园的宁静与活于都市的喧闹形成的巨大感受与心理上的对比与反差,让“关注中国当下的城市化进程”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艺术家的创作主题。他选择了在中国传统绘画的背景与情调中,嵌入现代工业机械与建设的元素来展现这种传统与现代的反差、田园与机械的冲突。艺术家凭着本能的自我思考去追寻、组建、结构自己的艺术王国,经历了从青绿到工笔,从田园工地到古建改建的实验,最终确立了自己的符号性艺术语言,完成了艺术上自我确立、精神上自我认知的过程。也是一个朦胧化思想状态到朴素哲学意识自我新建的过程。
2008-2010·倾城·真我·“坍塌”·解构主义
2008至2010年是刘家华创作的“倾城时期”,围绕关键词“坍塌”而展开的倾城时期是刘家华创作进程种解构自我、否定自我,找寻真我的发展时期,而受城市化进程影响社会现实的感染,自发性的自我解构主义成为了这一时期刘家华艺术创作的哲学范式。
我们会认为艺术家结构之后马上便解构了,是因为艺术符号乃至艺术语言确立后,艺术家开始着重挖掘与构建自己的精神层面。当艺术家确立了自己建筑符号的时候,马上本能地从自我确立进入到自我反思的状态,看似矛盾却同时发生,也就是当艺术家通过创作确立自我的哲学感悟的时候,马上进一步地对的摸索当中进入到寻找到自我的状态,也就是从自我到真我的状态。这一时期的坍塌系列、城堡系列、腐陋系列的创作都是艺术家带有浓郁中国式哥特色彩的解构创作,代表了艺术家对城市化进程随之带来的影响思考与反思,这个时期的古建筑的对象性和寓意性开始发生变化,从城市到城市公共秩序、人文道德观念,艺术家确立自我又否定自我,为的是找回真的自我。
2010-2013·围城·超我·“凸围”·意识流
2010至2013年是刘家华创作的“围城时期”,围绕关键词“凸围”而展开的围城时期是刘家华创作的成熟期,标志性的打散的中国结——红绳子大范围地出现,古建筑的寓意也从社会取向的价值层面过渡了自我取向精神层面,艺术家真正超越了自我,开始以自我体验、自我意识、自我置换的意识流形式来进行哲学层面的思考,用艺术创作来讨论城市化进程的文明层次意义的影响,注重心理状态变化的意识流形式成为了这一时期刘家华艺术创作的哲学表现形式。
从坍塌到拯救坍塌,从主动坍塌到以坍塌为主旨,从情绪宣泄到情绪的无可奈何,想“凸围”又“凸围”不得,想挣脱又害怕坠落,这个时期艺术家的创作经历了从画面到心理再到思想的过程,事实上从红绳子悬挂起古建筑开始,艺术家就进入到自我心理剖析与置换的到自我思想状态,首先,画面背景愈加明确,没有也不需要任何繁杂的东西;其次,古建筑开始没有任何借力与支撑的东西,与红绳子矛盾与共生的关系明显;再次,红绳子成为又一符号性的标志性手法,缠绕、束缚、拉扯等心理上的状态被放大;最后,古建筑的寓意再次变幻,或者说明晰,就是艺术家自己,我们自己。
2013-2014·无城·无我·“再生”·存在主义
从2013至2014年是刘家华创作的“无城时期”,围绕关键词“再生”而展开的无城时期是刘家华创作崭新的心理与思想成熟期,进入了“无我”创作境界,自然而熟练地启用最简洁的语言来表达最无限的意义,艺术家在经过结构主义、解构主义、意识流的自我摧毁、坍塌、超越后得到展现的重建与再生,进入真正的自我哲学建构时期,由考虑自我如何存在,到如何证明自我存在,再到无所谓自我的存在。由自我存在到无我存在的升华让存在主义成为了这一时期刘家华艺术创作的哲学表达。
2013年的夏天,一系列新作品的出现标志着刘家华的创作进入了“无城时期”,其开始频繁而明确地地用最简洁的绘画语言来表达最深邃的思想意义,实现了对围城时期的心理突围与自我救赎。经历了自我结构与解构的过程后,经历了意识流的心理凝练后,建立自我、否定自我到超越自我,艺术家终于“凸围”后进入了无我的精神境界,所以其新作品开始以艺术家自由的形式与符号,极具观念与思想化起来,更简单却更完整。这个时期艺术家在创作的时候不再依靠的朴素的创作尝试,转瞬即逝的创作灵感,取而代之的是深邃的哲学思考,从之前艺术创作到心理创作再到精神创作,绘画变成为他精神的外延、哲学的表达。所以这个时期艺术家的画做都非常清楚且直白地表达了这种概念,让人一接触到画面就本能地意识到艺术家意愿表达着某种哲理,非情绪也非观念的,而是精神与思想上的。进而引发人们一道反思,激起思想上的共鸣。艺术家已经不需要用自己的文字语言、符号语言来阐述自己的思想,而是用画面语言来激发人们思想的共鸣,甚至有了布道般的色彩。
从艺术接受的角度来讲,永远是一千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根源于每个人的艺术接受的情感基调、审美标准、美学观念特别是社会现实感受与感悟的差异,但从艺术传达的角度而言,艺术家追求的是一千人接触到自己作品时,可以明确地感受到自己表达的指向性与内涵倾向。梳理刘家华的创作历程,艺术家从画当代、画现实、画观念、画心理、画思想,最终真正达到了画哲学,刘家华从本能到朴素,从明确到自然地用自己的绘画体系逐步构建起自己的哲学体系,如同一座庞大的城池,从绘画到心理,从思想到哲学层面逐步地被建造起来。
艺术家在继续用绘画形式来建构自己哲学体系的时候,这个体系如何继续系统化、条理化、清晰化最终完善化,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可以确信的是刘家华的这座艺术与哲学的城池建造是一项明确和浩大的工程,究竟刘家华还会抛给我们什么样的思考与哲学,只有期待他之后的新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