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新巧
古代文人士大夫们和他们那精致典雅的园林美学,对太湖石有着近乎变态的怪癖。翻开林有麟的《素园石谱》,便可知文人士大夫的痴迷,已将对太湖石意象的审美锤炼臻至精微的境地。但无可奈何地经过中国近现代社会巨大变迁的冲击以及千年时光的侵蚀,这种激情早已经剩下很少。现今古典园林中的太湖石身上泛起的神色,让人想起陈旧的博物馆、古旧发黄的地图和干瘪的陈尸,它们的功用仿佛仅是勾起充满感伤的回忆,把我们引入记忆的蜿蜒小道,去勘探那些许残留的景象,一种暮气沉沉的“灵晕”,一股行将就木的沧桑。然而“素园造石机”现场制造出来的成品,静静地摆在小展厅里沉默不语,身上被温和的射灯照亮,散发出对真正“灵晕”的虚假模拟。
假如凭借科学的精确我们可以在极短时间内复现大自然亿万年的造石场景,那么人们身上的考古学兴致或许能得到大幅度提升和更新。大自然究竟怎么生产出这些丑陋的石头,这对具有强烈好奇心的人类来说是多么强烈的诱惑力。在这个特别的场景里,我们窥见大自然在风云雷电中的交媾、受精、孕育和分娩,让我们赏鉴着大自然的怪胎的步步诞生过程。这些太湖石是大自然痛苦的结晶。它身上恰如其分地凝聚了融合中国儒、道两种主流审美传统。
然而,展望好像不外乎制造了一个现场版的科教片罢了。与我们看美国Discovery探索节目差别并不大。而事实上,“素园造石机”中的科学因素是使这个作品得以成功的关键因素。相反,也正是这一点令展望的作品带有明显的缺陷。这个如此具有科学性的项目出自一位艺术家之手本身就是值得惊讶的事情,这基于我们对现代社会分工的清醒认识。而展望要重新质疑现代社会分工的合理性,单凭这股勇气就着实可嘉。
“素园造石机”固然具备了活生生的诗的激情,然而这个作品的科学精确性却要打个问号。人们有理由质疑,大自然造石过程无比复杂,岂是仅仅风雨雷电几个按钮一按下去就可以复制的?即使不可能完全复制,也至少应该无限趋近。从这个意义上说,作者要是能拉上研究地质构造学、天体物理学、无机化学等等的科学家们来一同试验,想必观众们心生的疑窦才可消除。
科学上的不够精确,也造成了最后的太湖石成品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瑕疵,不像纯天然的太湖石那般完美、自然。但是如果仅仅因为成品的原因而否定整个作品,那将是一种盲目,或是一种没有对准焦距的近视、斜视,以致错过了作品中真正重要的东西。如果我们还记得纳博科夫曾经说过,一件艺术品中存在着两种东西的融合:诗的激情和纯科学的精确。那么,我们就不会对这个作品里的科学色彩有排斥情绪。
天然的太湖石纯粹是大自然稀少的结晶,因此这种石头显得如此珍贵。对于古代文人来说,很大程度上这些石头并不是一种拿来炫耀的东西,它们是通向精神的通道。太湖石身上的这种“崇拜价值”使这个自然物产生了独一无二的“灵晕”。然而,这种“灵晕”式的艺术在“机械复制时代”凋落了,而展望的“素园造石机”所生产出来的,即使在展览厅暧昧的灯光的保护下,也不过是对真正“灵晕”的一种虚假模拟。
“灵晕”的艺术让位于“震惊”的艺术,天然的太湖石让位于“素园造石机”,我们看到时代就这样划过而无法逆转。相对于“独一无二”和“永恒的”天然太湖石,“素园造石机”所制造的成品是“暂时性的”和“可复制性的”。我们一旦知道太湖石可以被无休止地生产和复制,那么再去斤斤计较太湖石的独特性就失去了意义。太湖石一直以来所秉有的那股士大夫文人的典雅和清高,此刻褪尽了斑斓的颜色,变得干枯、苍白。“素园造石机”真正地对太湖石实施了彻底的“祛魅”,这对整个古代园林美学和太湖石意象来说,是一件空前的大事件。
太湖石这个审美意象具有丰富的历史性积淀,是因为它在历经了漫长的时间过程中,不断地增进了自身审美意义的精神重量。它所聚集的时间,包括亿万年的自然时间和文人士大夫玩赏、膜拜的历史时间,使得太湖石本来是一个完全无法复制的理想。然而这两个时间却因为“素园造石机”的出现遭遇到彻底的清算。有了这台机器,我们对太湖石的审美彻底地转变为一种消费。机械复制对“灵晕”的致命打击,使独一无二的自然和历史时间都变得毫无意义。站在这台机器前,人与太湖石的距离变得前所未有地亲近。事实上“亲近”的动力来自于机器极大地刺激了人的消费欲望。因此亲近不过是消费欲望的表象。此时站立在机器之前的人,在一脸无辜的掩盖下,不过是以占有者姿态出现的消费主体,而太湖石相应地转变为供消费的客体。他们那双发亮的眼睛,看到了对太湖石的巨大消费前景。
尽管“素园造石机”和作为纯工具的混凝土搅拌机都只生产提供给消费的物品,但造石机还是凭借其过程向我们揭示了许多单纯工具远远无法企及的东西。就像展望提供给了我们一副精良的望远镜,我们的目光因此变得深邃,视野得到开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