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东方早报撰文议论过艺术官员的“雷人话语”,现在另说一种“迷魂话语”。话题灵感来自某次读到艺术界“腕儿”徐冰的一篇访谈,题目是他说的一句话:“你们是波伊斯教出来的,我是毛**教出来的。”这是一句他在国外回答“外国同行”的话,外国同行的问题是:“你们国家那么保守,你的作品怎么那么前卫?”从徐冰带有“当然了”的语气和对“前卫”的默认,看得出徐冰颇对“毛**教出来的前卫”感到自豪。象这样听着有点让人迷魂的话语,我在艺术界不止一次见识了。
“腕儿”之称源自何处,有各种说法。在新时期以来的公共话语历史中,它最早主要指娱乐明星。这可能跟现实需求有很大关系,比如拨乱反正后,人民最先需求的是娱乐,于是歌星、影星等最先上位丰富人们的业余生活;接着,人民需要思想启蒙、改善物质生活,于是作家、企业家、经济学家相继上位……慢慢地“腕儿”之称就泛化了,各行各业都有“腕欲”的人和成“腕儿”的人,体育界有,政治界有,甚至黑社会也有。寂寞多年之后,画画儿这摊终于也靠着市场神话露“腕儿”脸了。总之,“腕儿”了之后,要么有料“被关注”,要么主动去“制造关注”。关注意味着厚爱,当然,也可能意味着监督。
生性不善“表演”、不爱抛头露面、拙于言辞的美术界人士,当然在关注度上有逊于其他“腕儿”。但市场化了之后,状况有很大改善。从当代艺术发展过来的迹印考察,也能略知状况改变的端倪。艺术在西方发展到波普阶段,其实已经非常社会化、大众化、时尚化了,波普本来就很“从商业中来,到商业中去”的。此外,其他处处开花结果的艺术实践,也是越来越表演化。总之,乍一看去,很多艺术家跟影星、歌星差不多,他们的人生就是“演戏的人生”,在话语言说和行为表演上很能吸引眼球,或者,甚至不排除他们是故意如此来提高关注度,毕竟艺术是做来看的嘛。
晚起步于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当代艺术,几乎是“走别人的路”过来的,不沾染那脾气不可能,于是开始学习“让自己说去”。记得90年代,德国的门派人物之一的伊门多夫到访中国,《画刊》(当时叫《江苏画刊》)把他的彩照登上了封面,他手上戴的那颗硕大戒指,一定很刺疼那时还囊中羞涩的中国艺术家的心。前不久,日本的明星级人物村上隆来访,场景又升级几倍了。你想想,如果那些祖师爷级人物——比如博伊斯、沃霍尔、赫斯特——来中国走一趟,该会有多少专业、时尚媒体封面等着呢。
在“向西方学习”、“向大师学习”的诸条套路中,话语表达技巧是很重要的一条,通俗来讲是“模仿别人说话”。对艺术界“话语系统”西化的问题,已经有人觉得境况很严重而欲狠批为快了,而且亮出“民族化”的治疗招数。别说画画儿的、整装置的、玩新媒体的,就是批评界的“阐释话语”,有实力有市场的,不是多也西货吗?我们常说“话语是一种力量”、“话语是一种形象”、“话语是一种权力”——说让人过耳不忘的话,这就是“腕儿”说话之为“腕”的窍门吧。这一点,祖师爷们也不缺示范。博伊斯是谁?他宣布的“人人都是艺术家”包括阁下呢,这下你不会忘记了吧;沃霍尔是谁?“未来每个人都有成名15分钟的机会”,恭喜你了,勿忘我呀!
见识各种成功经验、经历各种话语训练的中国腕们,靠话语上位的做法渐成气候。正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惊人者,警句也。娱乐界有“金句王”,咱也决不缺席。不是说艺术家要思想嘛,那咱就把话说得辩证点、玄乎点;不是说艺术家要有格调嘛,咱就说市场、铜臭跟咱没一点关系;不是说艺术家要有人格嘛,咱就说话、行动“多爱国”……诸如此般,出口成“警句”几乎就成了装在艺术界某些“腕儿”潜意识里的一个自动启钮,一张口钮就启动,一鸣惊人。
“话语导师”其实不亦西方人独美的。我开头说到的“腕儿”徐冰,有一本《名牌》杂志采访他,就以他爱说的一句话作标题:艺术为人民服务。大家知道这话是移植而非独创,“为人民服务”出自我们另一位政治权力“腕儿”之“语录”。正是,因为我们国家有这样一位“语录体导师”,才让我们艺术界有些“腕儿”能够腰板儿硬地“向西方艺术家说不”。以前徐冰出国不久时,就挺爱国地发表过一番言论,大意是说西方艺术那条路已经走入死胡同,基本走不通了。这很是让也在那地混过的陈丹青听着碍耳,于是有过一番“徐陈论战”。现在我终于知道徐冰说话的底气在哪里了,他在《七十年代》新书见面会上说:“你们是博伊斯教出来的,我是毛**教出来的。”非常庆幸的一点是,幸运自得的徐冰自知自明地用了“我”而不是“我们”,要不,那些文革中冤死的鬼魂和文革过来现在还活着的人的灵魂,会让如此逞示“话语力量”的人心安理得吗?徐冰这样亮“爱国警句”,不怕听众怀疑他与《中国不高兴》、《货币战争》的作者们一样是以“爱国护族”噱头兜销私货吗?
徐冰似仍未满足于此,他写关于70年代自己的文章干脆题目就用这样一句话:“愚昧作为一种养料。”这样的“话语”表达出自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之口,真让也是美术学院教师的我辈听着如坠迷魂阵中。果然是“腕儿”啊,他们都智商过人、能力超群,怎么会顾及那些也曾经“被愚昧”过,而现在可能缩在祖国的各个角落领着救济金过活的人的心理反应呢?谁让他们不能聪明地把“愚昧养料”发酵成国际盛宴中的中国符号美味呢!我不知道同样的意思还有没有别的更显智商的表达语句,但知道一般情况下愚昧只能是愚昧本身,只能是迫不得已或避之不得的挫折、挫败的经验和现实遭遇。写回忆的徐冰更应该知道这么一个历史定论:文革是个人专横发展到顶峰的一场人为灾难性政治运动。“人为灾难”跟徐冰所说的“时代局限”是有本质区别的。很多人跟徐冰一样经历过70年代,同样有很多人经历过60年代,但是请记住,曾经的你的愚昧和很多人的愚昧是你和他们本不应该的命运,你的“愚昧的历史”与很多人是一体的,大家丧失尊严地“被愚昧”了,对于多数经历人,那只是一种不可挽回的“悲痛”而绝非“养料”,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徐冰一样幸运——比如他所描述的当年被中央美术学院录取有必然公正性、合法性吗?你依靠上帝的眷顾和个人的聪颖成了幸运儿,但幸运的人应该忌讳用话语刺疼被命运作弄的不幸的人——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当你自以为这样站直腰板亮出“警句”惊倒西方人(以西方人对“共运”的恐惧看,这种可能性很大)的时候,你背后仍有数以亿计的眼睛让你趴下。“话语”有让别人迷魂的力量,同样有让说话人自贬的力量。
也许徐冰会说,这不只说“我”自己吗?错。什么叫“腕儿”呢?1996年《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才第一次增加收入的“大腕”词条是这样释义的:(~儿)指有名气、有实力的人(多指文艺界的)。括号中的“~儿”儿化音说明“腕”称曾主要在北京等明星集聚地流行,另一括号中所注说明“腕”用以专称文艺界名人。“名气”是什么意思?就是“腕儿”其“名”是公众给的,其“气”场是公众营造的。公众是“腕儿”的衣食父母,他怎么敢轻易发表忽悠公众的话语呢?“人人都是艺术家”、“未来每个人都有成名15分钟的机会”,你看,人家“腕儿”可是在讨好公众,在给“人人”许权啊!
艺术界像徐冰这样对红色“语录导师”怀有情结的“腕儿”不乏其人。比如也是国际盛宴聚餐熟客的蔡国强就是。有一次接受《周末画报》采访,跟徐冰的意思相近,他说:“……西方人常常搞不懂,苏联的艺术家都恨斯大林,为什么中国来的艺术家说起毛**都是比较正面的态度。……毛**身上有一种艺术家的魅力,所以很受我们这些人的喜欢。比如说他想制造革命运动,发动人民群众之前,就先去长江游泳……到长江大风大浪先来几个‘行为艺术’,哈哈,把大家的热情都号召起来。这实际是一种观念的展示。”其竟把错误的政治运动以“艺术”作比喻,“哈哈”之情状真可谓毫不知荣耻。他和徐冰共有此因而能在西方人面前自豪无比,并且不明白西方人对此因的“为什么”疑惑,看来已经不止是智商问题,而是心智问题。这也就不难解释蔡国强越来越热衷于从事“媚权”式艺术活动了。
另一个话语迷魂式“腕儿”是“政治波普”名家王广义。据说王广义除了爱读“中国可以说不”书籍,另外同样崇拜红色“语录导师”,其生产的“波普”大作,正就是采用徐冰所说的“愚昧”的文革政治图像“养料”。这样的“养料”如何发酵成市场佳肴,这佳肴到底是西方人所爱还是中国人所爱,因为没有透明的市场调研数据,真的难下结论。但从专业视觉效果判断,撇开评论家们玄乎其玄的“阐释”不理,一时还真难从直观上看出到底作者是反讽呢还是酷爱。不管如何,银子入袋应是真爱,要不怎么解释停不下来的“抓银子,促生产”?就是这样一位“腕儿”,检点他的“话语”轨迹,也是颇让人迷魂不解的。2009年9月份王广义在深圳“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个展上接受记者采访,在记者问到市场问题时,他又重复曾说过的一句话:“艺术家跟市场没关系。”这样的“话语”真考公众智商:从“艺术的名义”讲,他是在搞“大批判”,很跟上时代意识形态要求;但从“市场的名义”讲,他是在搞“大批量”,如果跟市场“没关系”,即使他自己不接单不收钱,起码也得通过经纪人、家属来办吧?要不银行存折上“创纪录的000……”难道是自己生成的?这样的“跟市场没关系”的话语,我听过多个“腕儿”说过了,连自喻“老头”的黄永玉,闲坐自家“庄园”中接受《南方人物周刊》记者采访,也不忘抛下“我是最讨厌艺术市场”的狠话,使记者有了个响亮标题。说实话,这样的“话语”如果是出自像凡高、高更这样死了才卖大钱的“腕儿”之口,我才会相信不误的;如果在行动上像同样走过“70年代”的顾城,跑到荒岛上过活,说只在乎思想、精神,也许有说服力。即使在乡下的梵高,靠着弟弟资助才能啃馒头画画,人格上也直不起腰板,所以也是希望能卖掉一截半幅作品换钱的。一个活在繁华京都里的“腕儿”,摆足抽雪茄、吊烟斗的款儿,欲想以如此“话语”树牌坊,迷惑谁人哪?
记者此次采访,用王广义说的另一“警句” 作标题:“我不希望艺术太像艺术。”这句话如果单独摘出来口传到人民群众中,确实会为王广义添加“思辨色彩”、“神秘成分”。从语法技术看,他比朱青生“人人都是艺术家,人人又都不是艺术家”这样用两个分句的直白造句法要高明很多:一是句式简洁;二是看起来不像病句,把“是又不是”的玩法巧妙地内含在一个句式中,把读到它的人脑筋转晕而甘拜造句人为“大师”、“大家”。试听听,如果说成“(希望)艺术是艺术,(又希望)艺术不太像艺术”,你还会说我是“大师”而不是弱智吗?但是,从实践结果上讲,我怀疑王广义的用意不只在于造出一个“警句”,因为从目前公众对他的艺术的质疑和他对这个句意如何地解释为“排除技术性因素”,他可能是用这句话来做欲盖弥彰的挡箭盾:王广义的架上“大批判”无须技术,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这一点不好用“凡能平涂广告牌的人都能干”来质疑,因为即使他直白空洞,也是他先想到的嘛;但如果是他的雕塑、装置那些东西,确实有人用“粗制滥造”来评价,甚至怀疑他是为了出场而赶制,只“雇工”而不“监工”。
一般来讲,一个人的话语,强调自身历史、身份、地位等的渊源和必然,多少可以理解;但渊源和必然与历史、身份、地位等之间却未必然是简单的“相加等于”的算式,所以话语反映的这个人的意识,到底是显耀、自夸、得意、卖乖,还是反思、自省,是大有区别的。以上诸类迷魂“话语”,也许真能让人不明白“腕儿”们心里到底装着什么,也许他们本来就不明白自己心里应该装着什么。“腕儿”就是“腕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