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伍迪·艾伦的电影《午夜巴黎》里,主人公吉尔坐在一辆老爷车里,每晚逃进他幻想已久的昨日时光,跻身让 科克托之晚宴,与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和达利把酒倾谈,甚至还与毕加索的情妇互送秋波。时代总是旧的好。
这种文化末世之感,在享誉国际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艾瑞克·霍布斯鲍姆生前最后一本著作《断裂的年代》中尤甚,该书集中审视了20世纪“社会现实和艺术之间盘根错节的奇特关系”。对这位与整个20世纪几乎同始同终的在场者来说,20世纪是传统的资产阶级社会及其赖以维系的价值观崩溃的时代,是“一个失去了方向的历史时代”。而这种迷失最为强烈与鲜明的表现,即在文化。
严格来说,本书并非一部体系完整的著作,部分篇章是应萨尔茨堡艺术节邀请发表的演讲,其余则是就文化与社会关系写下的零散篇章。不过,霍氏在编辑此书时,仍努力勾勒出一条逻辑线索,并以四部分来对应他不同的文化思考,分别是“高等文化”的今日窘境;资产阶级世界的文化;不确定性,科学、宗教;从艺术到神话。
而本书的核心关键词,即是“断裂”。就社会发展阶段来说,从长期的农业社会进入以工业和机器为主要生产力的现代社会,历史本身已呈现出断裂之势;就社会制度而言,西方经济的迅猛发展催生出的消费社会,大众政治地位的提升,使得所谓的精英文化江河日下;就文化生产而言,新技术的日新月异加之工业化的生产方式,终结了资产阶级社会中的艺术特权;方兴未艾的全球化趋势,非但没有增强实际的跨文化交流,反倒因为“民族国家”的相继出现,令文化不再成为共同的议题,而“只注重自己关心的事情”。总之,人类历史上没有哪个时代,像20世纪一样,以如此剧烈的幅度与如此迅猛的速度改变自身,文化不再成为主导改变甚至抵拒改变的力量,而是也被拖拽到时代漩涡之中几至无力自拔。
不过,虽然霍氏对于20世纪无甚好感,但大师之所以为大师,不在激烈,而在机锋。全书最为出彩的部分,我以为是其对于技术变革之于文化的深刻影响,文化与市场的关系以及文化趋于通俗性等议题作出的深刻分析。
以通信技术和复制技术为核心力量的技术革命,促使几乎所有的艺术门类都需要学会如何适应这一转变。音乐“基本独立于音乐家的创造性和技巧”,视觉艺术摒弃手工创造,陷入感官与感觉的世界,作品更多成为产品。霍氏一针见血地指出,工业文化流水线生产出“不是需要单独集中注意的产品”,而是一个“虚拟世界”,具体的舞蹈让位于一时的激情,漂亮的建筑让位于暧昧的城市,演员莫名其妙的“个性”胜过演技,文化需要的不再是具体的杰作,而是一整套时时嚣骚的背景声响。文化与生活,审美与消费,身体与精神,藩篱一一拆除殆尽,“艺术不再是好与坏的标准”,文化成了自我满足的精神甜品。
在文化与市场的关系方面,霍氏认为利润最大化已然成为艺术生产者也不得不遵守的游戏规则。艺术家不理睬大众,大众也就不会给艺术家捧场,太过超越大众理解力的作品会在市场上一败涂地。就国家层面与艺术投资的关系而言,霍氏认为虽然堆在文化头上的资金总额看似庞大,但并不代表国家愿意给予文化更多资助,大笔拨款兴建博物馆,不是里头的展览重要,而是博物馆建筑重要。而基于新技术的革新,不少文化产业的基础正在崩溃,诸如图书与唱片市场。一意精进的新技术,显然也无心于旧文化的物质保存,以至文化永远处于跑步机上,而忘了坐下来静心清点家产。因此“文化的利益如同社会的利益,不能交给自由市场处置”,而目下中国的情况是,一边将文化推赶给市场,一边却连起码的市场规矩都没建设起来。“短促的20世纪,即将在问题重重中落幕。没有人有解决方案,甚至没有人敢说他有答案。于是世纪末的人类,只好在弥漫全球的一片迷雾中探索前进,透着朦胧足音,跌撞入第三个千年纪元的开始。”霍氏曾在《极端的年代》一书中如是感喟。对于20世纪的文化与社会,本书也无法给出答案。不过至少霍氏交出的是一份“认真的迷茫”,他试图在文化的碎片中析解出历史的本相,譬如新艺术的发展与中产阶级生活方式兴起关联紧密,文化作为一种精神遗产在民族国家的建构中扮演的角色,21世纪文化困境的改变不仅仰赖勤奋的知识分子,更在于如何让普通人加入到这一进程中。换言之,作为历史学家的霍布斯鲍姆,关心的并非是审美意义上的文化,而是处于世纪巨变语境中的文化遭际。是的,我们确实身处一个失去了方向感的时代,但至少我们在霍氏这里得到了明晰的劝告,而非国内的文化明星们随口散播的文化大时代的空头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