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新潟县十日町地区,2000年开始每三年一度举办“大地艺术祭。越后妻有艺术三年展”,以艺术为方法创造地方活力,被视为地域再生的成功典范。类似的操作手法在日本孪生出几个或大或小、健康或早衰的地方艺术节庆,也影响了东亚的几个地方,台湾嘉义县政府还曾邀请该策划者来嘉具体评估偏乡大型艺术展的可能性。不过,为何会是当代艺术而不是日本传统工艺、动漫(anime)、文学或者特种辐射空气,去重振一个衰落的地方呢?这里头涉及层层层层的社会关系与历史发展,在此,笔者把眼界缩小至与创意城市的关系——笔者认为,理解“创意城市”,是理解“大地艺术祭”与其背景政策“越后妻有艺术项链计划”操作逻辑之一的思绪。
“创意城市”是什么?
有些讨论认为,创意城市的起源有二种系谱,第一是Jane Jacobs《伟大城市的诞生与衰亡》(1961)的都市论。Jacobs从当时女性的日常生活出发,将街道发生的每一件小事都赋予意义,让“生活者”的多样,充满出都市的独特个性。她着眼在一种社群连结、具可变性的城市,而这个可变性,创造了一个革新、自在的都市经济系统。Jane Jacobs的“创意城市论”,认为只有实现创造性的都市经济,保持不错的劳动品质,才是国民经济发展的前提。因而许多学者因此认为,这种以“生活者”为前提、让人们自由发挥创造性的都市论,才是创意城市的起源。
第二种起源,就是台湾一般常截取的脉络:从英国Charles Landry的“创意城市”、到美国Richard Florida的“创意阶级论”。
基本上,Landry的创意城市论主要就立基于欧洲城市自80年代后期的发展经验,例如以“文化”作为城市再生政策的主要手段的西班牙Bilbao、Barcelona、法国Nantes等。以人为本,鼓励人们的丰富创意,并且充分运用城市的各项资本,文化资本、人力资本、创意资本、民主资本等,以地方的文化遗产、文化传统、历史与记忆的突显来召唤住民对城市的“认同”;Florida进一步提出,不只是经济、社会、文化、生活形态,“创意人”在城市中所累积的日常趣味,才是创意城市之关键。
听起来很不错对吧!但如果我们退后一些来观览创意城市论的流行,它本质上是个经济思维。义大利理论者Matteo Pasquinelli就指出,文化创意的兴起与金融资本面临前所未有的信用危机有关,各个经济体发展创意实际上是为了填补财富大洞,文化、创意成为新的生产方法,所谓的“文化规划”实际的重点在于创造财富,并不真的在意文化,创意城市真正的意涵变成是“以文化资本包装房地产开发”(吴介祯, 2009),造成空间仕绅化,将艺术世界、次文化、所有生活的面相都无形地被资本结构喂养,更加重城市内部的阶级问题。创意城市风潮是一种不需要暴力外壳的剥削形式。(Pasquinelli, 2010)
而日本创意城市研究者佐佐木雅幸认为,日本90年代的泡沫经济崩溃而进入前所未有的萧条,与欧洲的制造业衰退造成青年失业增高异曲同工,同样在经济一筹莫展的困境,让“创造性”耀升城市舞台,运用艺术文化拥有的力量引出社会潜在力(佐々木, 2001)。确实与经济危机不可脱钩,欧洲城市产业结构转换升级速度缓慢,或者日本90年代的经济崩坏,不安定中,“生活品质”成为众人寻求的浮板,丰富的创意氛围让人忘却痛苦,也有机会创造高品质的新经济价值。
而大地艺术祭策划者北川弗兰使用的方法,便是引入“创意阶级”进入地方,让文化资本/象征资本的创意阶级(艺术家),增添地方吸引力,并间接的培养/教育地方创意人才。借“策”与“展”,让地方创意阶级的引发之下,形成新的“以人为本的文化资源”。投资艺文在地方,增加了就业机会,带来观光经济、人力与财力资源,又有串联区域网络、辅助区域合并的社会性或政治性附加价值。这是笔者认为“大地艺术祭”与“创意城市”的交集。
但是,笔者也从中看到大地艺术祭与创意城市有文本(text)及语境(context)上的差异,甚至因此无法将妻有的案例与欧洲的创意城市案例直接作比拟——例如,妻有地区并没有出现Pasquinelli指出创意城市“以文化资本包装房地产开发”问题。笔者认为,这是因为欧洲的“创意城市论”基本属于都市论,目的在于让萎缩经济再度复兴,而妻有地方属于农村,在本质上,当代艺术进驻的效果与都市中的效果有相当大的差异。若我们以社会学家涂尔干(Émile Durkheim)在《社会分工论》中的“社会连带”(Social Solidarity)概念,来解释农村与都市的差异,或许可以进一步理解创意城市与大地艺术祭操作上的本质性差异。
“社会连带”是一种个人间相互依存的关系,涂尔干认为只有彼此的个人必存在一定的连带关系,透过相互平衡与规律的连结机制,才能形成成员集合体的社会。他并将社会连带分为二种:“机械连带”(mechanical solidarity)与“有机连带”(organic solidarity)。机械连带的对象基本上属于传统社会,劳动分工的程度低,以个人间价值、信仰、规范的同一性为基础,社会以较简单的方式运作,社会成员间以拥有的相似性质作为社会稳定的动力,就像机械般较无变动性的重复运作;而有机连带则是发展自机械连带,以分工程度较高的现代社会为对象,以个人间的差异、个人性的功能性分工为基础,异质间必须相互依赖才能生存,因而社会以较复杂的有机方式运作。
涂尔干的研究来自19世纪末,可视当时的都市为有机连带的社会关系、农村地区是机械连带,到20世纪初,都会因这种有机性连带关系比农村更有生产力。但到了20世纪后期,各种发展因素让都市的有机连带性僵化、萎缩掉。
我们可以说,创意城市的出现就是企图重新回复有机性的连带关系,这种有机连带的振兴企图指向的是“生产力”。但农村就不一样了,当代艺术进驻妻有的效应,不等同艺术进驻都会地区的效应,地域振兴、生产力都是大地艺术祭采创意城市策略的动机,但并不属于唯一的目的,也不是最大的动机,基本上,这种当代艺术进驻妻有这块农村地区的本质在于,借由地域互动的强调,在机械连带中建造出更活络的社会网络——而这种网络是属于照护性的、让农村社会建立一种自发性的照应网络。新潟县的“新新潟里创计划”,除了合并的政治治理目的,在过疏高龄化的地区实施当代艺术或非当代艺术的活动,并非旨在“生产力”的提升(虽然若能带起生产力也很好),而是希冀透过这种十年计划的活动策动,照应到区域社会的“连带”本身、社会资本的“照护功能”本身。
创意城市在都市中强调的是活动性(vitality)与生产力(productivity),但妻有计划在农村中强调的是社会的连带(social solidarity),这个本质区隔了创意城市与大地艺术祭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