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即合理,因为存在就是存在——它已经存在了,就这样。至于合理不合理,是生命体从自身利益出发做出的评价。
生命就是偏见,和无生命的事物相比,生命本身就是奇迹,是上天太多的偏爱。但生命体又是如此的不知足!生命的动力就是追求生存和发展,不利于生命的,就被视为不合理——生命是评价万物的尺度。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扪心自问时,我们很难真正抱怨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纵然生命体遭遇太多的痛苦,但生命的深层是快乐的,这种快乐难以言说。意识到这一点时,会感恩,会包容,一切烦恼、抱怨、悲哀、愤怒、恐惧……化为平静中淡淡的喜悦。
在感恩、喜悦的基础上,再来看我们的烦恼、抱怨、悲哀、愤怒、恐惧……
真相往往不尽人意,不愿面对真相的人,终究是胆怯的。深爱生命的人,才会对生命处境提出问题,期待这些不尽人意的问题能够改善。当代艺术的动力,是求真的基础上求自由,面对真相,是当代艺术最起码的伦理。不理解当代艺术的人,厌恶和憎恨当代艺术的种种“不美好”,但当代艺术人发现和表达这种种的“不美好”,是出于美好的动机,并期待更美好的结果。
申树斌是一位习惯于拿着画笔摆弄颜料、画布的人,中国的美术学院无限度的追求技术的高超,从学院的标准看,申树斌的技术可能还没达到高超的地步。但对申树斌来说,他掌握的技术能顺畅表达自己的体验和思考,这已经足够了。申树斌更大的潜能,在于观念而不是技巧。他是很理性的人,即使他的很多画看上去笔触纵横、情绪激昂,但仔细观察,这些笔触其实是很理性的经营出来的。
申树斌很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从这些年的作品来看,他自觉的把个人放入社会处境中,体验和思考着这个时代的重要问题:传统和当代的纠结、权贵资本主义的运行、中产者的不安全感、生态危机……全球化和互联网的时代,“个人”和“人类”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密,申树斌关心的这些问题,也在困扰着很多人,尤其是生活在中国大陆的人。这些问题中,有些是中国特有的文化和制度造成的,在互联网普及的当代,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对它们有了清晰的认识。有些则是不断刺激、生产人的欲望的资本主义文化所引发的,全球人类都在面对和反思,不断寻求解决的途径。
申树斌的画面中充满了对这些问题的忧虑,随着作品的持续推进,忧虑也逐渐加强。尤其是面对生态危机时,笼罩画面的情绪,由忧虑逐渐转为无解的绝望。在《光》这一系列作品中,浓重的色彩营造出山雨欲来的危机感,身处其中的人是无奈而隐忍的,但依然在反思和寻求解决。到了他最新的这些作品时,在惨白色的基调中,人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下了也在濒临灭绝的动物们。申树斌以一种高度拟人化的方式来画这些动物,这些动物在人类留下的遗迹上狂欢,或者继续重演着弱肉强食的生存游戏,但惨白色在无声无息的吞噬、融化着一切……
通览申树斌的这些作品,画面中的情绪越来越激烈,问题越来越严峻,生命面对问题的反应越来越无奈,继续沿着惯性前行,最后的疯狂放纵后,消失在无尽的茫茫白色之中。
申树斌的这些作品,涉及到欲望、能力、智慧之间的关系。欲望是生命的原动力,生命体最本能的欲望是追求生存和发展,在欲望的推动下,所有的行为都为了满足欲望,欲望的满足程度也就是快乐的程度。欲望激发着能力,能力也在催生着欲望,随着人类改造世界能力的增强,人的欲望在飞速扩张。和人类过去的生存条件对比,这一点非常明显。这当然是人类的进步,但古老的疑问总是再度出现:欲望的扩张是无止境的,无止境的扩张是否反倒降低了人的幸福感,甚至给人的生存和发展带来毁灭性的危机。产生这种疑问的原因往往是:人当下的能力解决不了自己造成的问题了。例如,破坏自然环境后导致的生态危机,是目前难以解决的,所有人忽然意识到:当人与人之间为了抢夺自然资源而彼此为敌时,被破坏的自然环境成了人类共同的敌人。当欲望的扩张因为客观原因受阻时,人会积极提高自己的能力,让欲望继续顺畅扩张;或者,自我反思后遏制欲望,在已有的能力范围内寻求满足。这两种方向往往是并行的,当二者相辅相成形成一种良性的张力关系时,人会处于一种相对智慧的状态中。
申树斌用画面推演的未来,充满了绝望,但未来到底如何,其实谁都难以预料。世界无限的复杂丰富,无限的未知即蕴含着无限的可能性。科技的飞速发展,又在飞速提高人类改变现状的能力。过多的推想遥远的未来,远远超出了人的能力范围,会流于杞人忧天般的虚妄,忘记了珍惜当下。我们真正能把握的,唯有当下,因为只有当下是最真切的,过去和未来则都存在于当代人的假想之中。申树斌推演出一幅幅绝望的未来图景,它们当然属于他个人的假想。但,预言的作用历来是为了警示当下的人。申树斌的这些图景中,欲望在物质竞赛的轨道上狂奔,既不遏止,也不寻求让身心快乐的其它途径,单向扩张到愚昧的地步,如同洪水般四处泛滥。这种状态中,人们臣服于单一的价值观,在内心深处丧失了自己的独立和自信,遗忘了基本的常识:快乐是多元的,每个人可以自由寻找和创造自己的快乐方式。这才是真正的悲哀和愚昧。
杜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