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建邦
钟老师最近教我一句北京老话,“人走时气马走膘,骆驼单走卢沟桥。”这句话让我想了好几天,才咂摸出其中一二来。
蔡国强又来了。报载,“7月17日16时30分,一艘满载‘动物’的老船漂过外滩。在交通繁忙的黄浦江上,它起初并不起眼,当它逐渐漂到离岸边很近的地方时,船上的动物变得清晰而真切起来。令人颇感意外的是,挤满船舷的这些动物个个拥有人的神情,老虎、熊猫、骆驼……全都奄奄一息地瘫软在船舷上,仿佛在昏睡,仿佛已晕厥,仿佛被大海的风浪摧残得疲惫不堪。”
装置作品《九级浪》就以这样的姿态亮相申城,算是他8月份的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大型个展的一个“前戏”。艺术家说,这一装置作品的形成,受到去年黄浦江漂浮死猪事件的启发,意在为日益恶化的生态问题提出省思。他表示,“这并不是完全正能量的作品,但却提出了人类面临的真实问题。”艺术家又引据论点,称作品又受到俄罗斯画家艾伊瓦佐夫斯基的同名油画启发,并不无温情地表示,“我们读书的时候都对苏联的艺术很熟悉,当时就对这件作品留下了深刻印象,在千钧一刻的时候人与自然的抗争给人一种宗教性的感受,”他说,“直到很多年后,我在圣彼得堡看到了原作,依然觉得非常感动。”
也许辜负了艺术家的一番苦心。这一艺术事件,在孤陋寡闻的笔者看来,当然首先我们绝不怀疑一个艺术家起码的诚意和敬业,也不会信口雌黄,说这《九级浪》是件乏力的模仿之作。我们知道大师即使重复模仿,也往往是充满个性的艺术创造。但实在不好意思,我等一介草民自打前年看过李安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还有去年香港轰动一时的大黄鸭之后,再看那场景,那破船上99只奄奄一息的玩具动物,毕竟还是有点审美疲劳,感觉了无新意。说实话任何一个电影道具或者花车表演都比它强呢。何况赤日炎炎,上海这些天又这么热,人都要奄奄一息了,谁还在乎那些假模假式的玩具动物?对此,《21世纪经济报道》直接用《“少年蔡”的黄浦江冒险》做标题,不无揶揄。艺术资深人士们则在网上不怀好意,“你们上海宁好骗。”“上海真TMD太土了。”“上海在当代艺术建设上从来没有干过漂亮的事。”
平心而论,曾几何时,“少年蔡”(据说他喜欢人家这么称呼)也算是我们国家文化输出的标兵劳模,比孔子学院的成绩要好得多多。上戏舞美系毕业的他,深谙祖宗四大发明的威力,将火药玩得溜转。在中国屈指可数享誉国际的当代艺术家中,他确实是一块可以抬出来让人看看的门面。正因为活儿干得不错,上海APEC会议、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他也卖力不少,尽管有不识好歹之士状告“少年蔡”的奥运开幕式创意系抄袭,但我们是不相信的,何况艺术抄袭从来是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蔡国强擅长艺术事件,并在国外扬名立万。但国情不同,实在说来,如果放宽艺术的视野,这二十年来的中国,可谓是朝野“影帝”辈出的年代,拜网络发达所赐,老百姓每天耳闻目睹的“艺术事件”还少吗?现实远比想象吊诡,从艺术的角度看,人人都是艺术家,三教九流,上上下下的表演,直令职业艺术家们相形见绌,自愧不如。看惯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天天大片,件件装置,我等草民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早已见怪不怪。责是之故,“少年蔡”要在这片“艺术大地”上制造艺术事件,真有点吃力不讨好。
而且,老革命碰上新问题。话说自乔帮主死后,国内的商界大佬、土豪精英纷纷嗜血般尝到了“作秀”背后一本万利的甜头,死磕网络,横抢话语权,赤膊上阵,自导自演。这帮不差钱的大佬,玩起“艺术事件”来,小本经营的“少年蔡”们哪是对手。君不见,第一善人陈光标日前去美国扶贫慈善,一路“We are the world”唱来,好欢快,回来还搂个联合国“世界首善”的封号,满面春风。结果说证书是假的,整个事件,绝对艺术。就在《九级浪》事件翌日,上海刘首富在香港刷卡二十四次,拿起2.8亿港元的明朝成化鸡缸杯,轻轻喝了一口茶,网络顿时惊爆尖叫,再大的浪头,所有的是非恩怨,都被他那云淡风轻的一口吞没。那种四两拨千斤、一茶一世界的境界,绝对高手。这一幕,看得一直梦想在富人圈有一腿,在演艺圈有一手,可惜形象始终大于资产的西公子牙根痒痒,胃酸再次倒流,幽幽感叹,“有钱是好,有钱不是一般的好,有钱是你想象不到的好。”
三天后的7月21日,“少年蔡”在上海当代馆继续他的烟火表演。这次是要在他家乡的德化瓷片上烧出“春夏秋冬”,那是传统中国画中四条屏样式。“少年蔡”踌躇满志,说要把瓷片上传统的匠气烧掉,用火药让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烧出大气淋漓来。钱钟书说凤凰涅槃的典故是问题文人郭沫若子虚乌有的杜撰,管它呢,艺术就是艺术,不是学术考证,有好作品才是硬道理。瓷是老祖宗的又一伟大创造,功劳簿上不亚于四大发明。瓷化腐朽为神奇,泥土经过烈火的洗礼,造作出晶莹如玉的质料,千百年来一直令西方人士惊叹膜拜。但开句玩笑话,“少年蔡”炸什么不好,又何必在祖宗烧成的瓷片上作“马后炮”呢?炸油条、炸猪排,也比画蛇添足的炸瓷片对我们上海人的胃口啊。似乎现场的摄影记者也看不下去,发微信吐槽,“大师你玩点别的好不。”要知那德化瓷洁白如玉,映照君子之德,如今黑乎乎脏兮兮的火药上去,总让人感觉腻味。这种唐突古人的做法,即使算不上败“德”,多少有点犯忌,有点淘气。也许是我守旧,不够当代,但难道当代就一定要和老祖宗和传统过不去吗。
王尔德说,“人生的首要任务是变得尽可能的矫揉造作,何为第二任务至今尚无人发现。”回首这些年我们看过的当代艺术,那风风雨雨,《九级浪》让我看到的不是99头奄奄一息的动物,联想的不是日益危机的生态环境,也不是黄浦江上游漂浮死猪事件,倒让我看到在波诡云谲、人人参与表演的崭新时代,一群曾经好像风光无二的当代艺术家们面临的创作困境,一个个显得腿疲脚软,奄奄一息。端的是,形势比人强,no zuo no die。■
(作者系资深艺术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