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国强说,自己这两年越来越重视儿女情长,作品中暴烈雄性的东西变少了,花花草草、动物等更贴近自然本真的东西慢慢增多。
8月8日,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个展“九级浪”开幕式上,他用“白日焰火”上演了一曲八分钟的挽歌。当时黄浦江上雾雨迷蒙,黑烟白烟随着爆响而在空中形成浓云瀑布;然后又有五彩缤纷的烟雾来表现花草、乌鸦,生长不息。现场观众有人震动不已,拿瓦格纳歌剧之壮丽作比;也有人嗤之以鼻,认为这种当代艺术太幼稚、太热闹。
57岁的蔡国强自称“男孩蔡”,他不属于在人性和自我之间苦苦挣扎、上下求索的那类艺术家,他像小孩一样天马行空。他玩火药,满世界地炸烟花;他喜欢动物,做了几个浑身中箭的老虎、一群奋不顾身去撞墙的野狼;在墓地里做烟花表演、在纽约上空制造黑烟、在内华达州核试验基地爆一朵小蘑菇云;他还迷恋人,请普通观众来帮忙“延长万里长城”、请绘画爱好者去双年展现场对着风景写生、请志愿者情侣在塞纳河上欣赏美景。
陈丹青曾评论:“他尚未学会以知识分子的腔调谈论自己和他的作品,显然他也不想学会……每当他试图像西方人那样创作时,他的作品并不十分有趣,一旦他像‘农民’,或简直像男孩那般‘异想天开’时,他的创作令我惊喜。”
蔡国强
1957年出生于福建省泉州市,1981至1985年就读于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1986年至1995年旅居日本, 1995年移居美国纽约至今。80年代中期开始使用中国发明的火药创作作品,是近几年备受国际瞩目的中国艺术家之一。担任2001年上海APEC焰火表演总设计,2008年北京奥林匹克运动会开闭幕式视觉特效艺术总设计。
文化创新既要包容又要坚持自己
问:你认为艺术的价值是什么?
蔡国强:这个问题有点像是问水手大海对你意味着什么。通过艺术这种时空隧道,可以在不同国界、不同文化、个人与群体、艺术界内外,相对自由地来来往往,这本就是当代艺术的价值。
当初现代主义出来的时候,就是因为那时的艺术太狭窄,离大众太远;现代艺术作为前卫运动出来,后来慢慢变得非常系统化,并且商业性。我常常开玩笑说,现在是“当代艺术学院派”,本来当代艺术是反学院派的,结果现在大家都很在意美术馆系统、艺术市场、收藏家之类的事情。
问:每一个项目的起始点是什么?
蔡国强:大家很容易说我在中国文化里找元素使用,陶瓷、纸张、火药。但那可以说是表面,其实我是更在意中国哲学在自己艺术里的摸索,比如易经,变化才是根本,变化才能真实,固守不变对我来说是不真实的。还有道家的“无法是法”、“借力使力”,我在不同文化里面可以跟人家互动,借人家文化的故事、技术、素材,创造新的可能性。其后面的价值观就是包容精神,面对不同的文化,首先不能有排他性。使自己开放包容,同时又要有自己的坚持。这种辩证关系在我的工作中是比较明显的。
我有少年的好奇心,
这种童心能跟全世界产生共鸣
问:你这两年的成长、变化是什么?
蔡国强:更儿女情长,花花草草,春夏秋冬。对比我2006年的《撞墙》,现在的《九级浪》,更童话色彩、更温馨;虽然视觉同样很强烈,但却有淡淡伤感。
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我两个女儿,现在一个24岁、一个10岁,都想做艺术。小的告诉我长大要在纽约读艺术,我很伤心,告诉她说你是可以自由选择的。你表演得很好,长得又漂亮,我感到你在纽约读表演很好。她说,不会,我只会做艺术。这样的对话,让我伤感,因为我更会敏感和在意了。
问:除了艺术之外还喜欢关注什么?
蔡国强:报纸从头读到尾,一天有大概五个小时在网上看各种东西。我主要关注社会,不太关注艺术。因为咱主要就是比较能做艺术的家伙,天性、感觉较好,不会为艺术很痛苦,不是“苦苦琢磨”的那种性格。但对国际政治、中美关系、政治改革啊什么都会关注和思考——看的是别人的观点、第二手资料,但自己也喜欢思考。
问:为什么把自己称为“男孩蔡”?
蔡国强:因为我有少年的好奇心。这种童心跟全世界各种各样的人都能共鸣,从孩子到大人。我会观察自己的这种少年情动,做艺术的童性。
问:你内心的男孩蔡一直都在吗?
蔡国强:我希望他能在,年纪越大越好玩。我发现毕加索、齐白石就是这样,但是你不要写这句,不然又会被人觉得我把自己说大了!
做人可以保守,
做艺术保守就没什么希望
问:关于火药,你曾经说过,之所以迷上这种材料是因为“火药一直具有的偶然的不可预测性”,时隔这么多年,你对火药爆炸出来的效果已经有了更为娴熟的把控力,这时候它的“不可预测”是否减弱了?要用什么办法去消解?
蔡国强:火药爆破主要还是针对我个人,我太理性了,小心翼翼,跟父亲一样,画画可传统保守了。做人可以保守,但是做艺术保守就没什么希望,我就一直在寻找一种材料,可以对我自己的控制欲、保守进行破坏和干扰。慢慢就找到了火药,直到今天我还是会把握不住它本身的能量,性格也还是没有改变多少。
最早我是在油画上做火药,我的自画像,在上面炸一下;后来我又做比如《万里长城延长一万米》,我把在室外做的爆破项目用纸张炸出来叫“火药草图”,慢慢也变得容易了;最后我又把火药干脆当做纯绘画来进行,比如说牡丹花、人体。我会找这些新元素去让火药面临不同的新问题。比如会跟舞蹈家合作,从早上到晚上九点,她用身体来表现当下感情,我则不停地画下她的剪影,再用火药那种飘忽不定的硝烟来表现。
把艺术当作改造社会的工具,
我没那种野心
问:吕澎曾经在《蔡国强的展览意味着什么》一文中提出,你在思想洞察力与批判性方面对中国当代艺术史没有太大的贡献,这也是许多人不喜欢你的地方。你对当代艺术的理解是不是与很多人不同?
蔡国强:人家的批评肯定有道理的。可是,比如我在澳洲的展览最近刚结束,根据昆士兰政府的报告,我的展览为当地创造了1400万美元的收入,有11万人到那里住旅馆、吃饭——这些东西我不知道叫不叫“对社会有贡献”,我也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来这里看啥。如果仅仅是好玩,他们为什么要坐飞机从多哈、印尼、沙特,只为来看一圈动物围着喝水。
我的东西看起来那么有视觉吸引力,那么奇观,人家就很担心是不是后面就没思想了。但是很多人看那圈动物看到流眼泪,肯定也是有点道理;毕竟大家去迪斯尼不可能流眼泪。当你看到另外一件作品,九十九只狼撞墙却又往返不息,很多人能体会到文化之间的隔阂,那是人与人之间看不见的墙。
可是我没有把事情说白,这是我的美学追求,好也是这样,坏也是这样。世界上那么多艺术家里,有一个这样的人也可以。他就是耸人听闻、惊世骇俗,那烟花怎么不能成为艺术?就我在努力,也行了。有个这样的我也不坏。
问:你是不是更偏向于从外围说明问题,而不是直接尖锐地切入?
蔡国强:也许。有人把艺术当作是改造社会的工具,但目标太明显的时候就要小心,我就怕成为这样。
当然我现在做《九级浪》也说是生态主题之类,可是小心翼翼,也有些吞吞吐吐,毕竟环境问题我也不专业,但我对这个话题有共鸣。不是在做的时候要很小心“用它来改造社会”——我不可能这么伟大。我的“真实性”,就在于作品表现了我自己的脆弱和摇摆,作为一个艺术家的矛盾。这也许正是我作品的力量。
对话整理自《第一财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