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中期,艺术圈的吴门画派和浙派两虎相争,吴门的文人画家鄙夷浙派的画作:“虽用以揩抹,尤惧辱吾之几榻。”——用来擦桌子都嫌脏。此后500年间,中外的艺术圈都少见这么“脏”的评语,直到7月1日的伦敦佳士得夜场的“战后及当代艺术”拍卖会上,英国当代艺术家翠西·艾敏的装置作品《我的床》,以254.65万英镑(约2714.74万元人民币)成交之后,在艺术圈里圈外都掀起无数的质疑和嘲笑——这张床的确是拿来擦桌子都嫌脏,在泰特美术馆展出时,甚至有一位妇人带着洗洁精要给它清洗一番。这件作品去日本展出时,也因为脏乱,险些给海关销毁。
艾敏的装置作品《我的床》创作于1999年,一张她睡过的床垫上堆放着凌乱的床单,被褥上体液的痕迹若隐若现,床边散落着用过的避孕套、带血的内裤和卫生纸、空酒樽、烟盒、药盒、旧照片等杂物。艾敏说她失恋之后,在这张床上躺了一周。作品的主题涉及爱情、性、痛苦和死亡。幸好此作品不是在美国拍卖,不然可能违反美国一些州不准出售DNA的法律,那些用过的避孕套和带血的内衣当然携带DNA,就像当年美国拍卖汤·克鲁斯咬过的汉堡被临时撤拍一样(唾液中可能有DNA)。
艾敏凭借《我的床》获得了1999年英国特纳奖的提名,从此大红。特纳奖是英国最富盛名的青年艺术家奖项,也是最具最具有争议性的奖项。不仅仅是我们对翠西·艾敏的床能够卖出天价感到匪夷所思。事实上,艾敏以及其它的特纳奖入围艺术家多年以来一直受到西方传统艺术界的质疑。包括英国文化部长金·豪厄尔斯和查尔斯王储都曾公开批评过特纳奖的“荒诞”。反对特纳奖的人,实际上是从根本上否定当代艺术的价值。
要说服一个对当代艺术感到荒诞的人,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许我们可以反过来,一个厌恶当代艺术的人如何说服一个喜欢当代艺术的人放弃他的审美?近一百年来,人类的生活、科技、哲学和意识形态发生了一次次的巨变,为什么我们还要坚守着传统的艺术审美观?为何不能有颠覆性的审美?艺术是艺术家思想的延伸,艺术家变了,艺术是不是也该变?
《艺术的终结》的作者丹托说:“如果要有艺术,它应该不是美的,因为这样的世界不配得到美。艺术真实必须相应地和人生一样粗糙、原始。艺术减去美的污名,就成了世界前进的方向。可以说,美化者就是合作者。某物可以是艺术,尽管它不美,所以,美并非是、也不可能是艺术的本质的一部分。”
丹托的观点也不一定“正确”,也许艺术世界中根本没有“正确”这回事。但是那些极具冲击力、极具颠覆性的艺术品,能够让我们重新思考艺术的定义和艺术的价值。艺术是不是一定要神圣和优美?艺术是不是一定要取悦我们的眼睛?艺术与生活的边界在哪里?如果这个世界并不完美,那么我们是否需要那么多美轮美奂的艺术品?
艺术并不是科学,也许我们不该说“艺术进步”这个词,但是艺术一定是在不断变化之中,而艾敏和其它不断挑战艺术的定义和艺术的边界的人,正是艺术不断变化的重要元素,也是艺术的魅力所在。
翠西并不是不可以批评,她成名之后过度商业化,参加了太多的奢侈品牌合作。今年51岁的艾敏也不再是当年青涩的小姑娘,在走红多年后她面对媒体游刃有余,在《我的床》拍出之后,艾敏对媒体表示她希望买家可以将此作品捐给博物馆永久收藏,她说:“在世界艺术史上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艺术,它影响深远。它改变了人们对艺术的认识,以及艺术的可能性。这就是为什么它对我来说如此特别。”——“我的床”是YBA(英国青年艺术家运动)的重要代表作之一,但是它在艺术史中的地位距离艾敏自己的评价甚远,恐怕只有杜尚1917年拿进美展的那个小便池才值得如此高的评价。
翠西·艾敏的“床”可以说是装置作品,也可以说是现成品艺术,现成品艺术(readymade)的祖师爷是杜尚,那一个著名的小便池是对传统艺术的质问和颠覆,把小便池送到美展上的姿态更是对艺术展览和美术馆的嘲笑与无视。但是,无论杜尚的“现成品艺术”还是达达主义、贫穷艺术,包括翠西·艾敏的“床”,这些最初反主流、反商业的前卫艺术最终的归宿都是美术馆的殿堂。反主流的艺术最终成为美术馆内的经典,反商业的艺术最终成为佳士得夜场的压轴拍品——艺术最终成为它反对的价值的一部分,这是艺术对艺术观开的玩笑。
作者:廖廖 原载:《读者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