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当代”和“建筑师”是威尼斯建筑双年展的两大卖点,但库哈斯没有邀请建筑师来展示作品,而是把庞大的展馆变成了建筑博物馆,展览主题是“建筑要素”,包括门、地板、天花板、走廊,还有电梯、暖气和厕所。
阳台如今是被严重忽视的房屋部件,库哈斯的团队对阳台的文化和政治功用在全世界范围做了研究,并用一系列著名阳台的建筑模型和历史图像让我们意识到,在大众媒体愈发强大的今天,阳台在瞻仰领袖——无论是政治领袖还是明星——的行为中有着多么重要的作用。
选雷姆·库哈斯担任2014年威尼斯建筑双年展的总监,曾引起一时轰动。这是全球最大的国际建筑盛会,总监人选举足轻重。不过寄这么高的期望于他,不只因为他的声望,更因为他挑明要彻底改变双年展的老做法,这也得到了主办方的支持。
双年展基金会主席保罗·巴拉塔解释,库哈斯对如何革新双年展有着清晰的想法,因此他们请他来实现这个想法:“……一边是建筑的‘奇观化’,一边是社会表达自我需求的苍白无力,这两者之间的缺口,是过去数年我们在选择策展人和双年展主题时念念不忘的。建筑师普遍被唤来造出使人惊叹的建筑物,而‘平常’这个词的意思已经被曲解,如果说还没到‘穷酸’的地步,也几乎等同于‘平庸’了。这是一种糟糕的现代性。”
当世界各地各种双年展层出不穷,且成为推举、颂扬新潮流的机器,这个最早也最重要的双年展仍然自省,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对建筑界可能带来的影响和由此而来的责任。于是他们把舵交给库哈斯,来把这艘船带离眼下的航向。确实,库哈斯的计划超乎任何人想象。
没有建筑师的建筑双年展
威尼斯建筑双年展每两年一届,在威尼斯岛的东端举办数个展览。主要的展场有三处:花园区的中央展区,旧军械库的科德利耶展区,和分布在这两个区域的各国国家馆。中央展区与科德利耶展区的展览由双年展总监策展,包括中国在内的66个国家馆则由各国自主策展。
库哈斯的总体规划是:要让整个双年展直接专注于“建筑”,为此他彻底甩开了当代课题,也甩开了建筑师。一般来说“当代”和“建筑师”(功成名就的或者崭露头角的)是双年展的两大卖点,但库哈斯把这些喜闻乐见的主角撤下了舞台。
通过这种“休克疗法”,库哈斯尝试使整个双年展各部分尽可能紧密、一致地服务于“本源(Fundamentals)”这个主题。那么舞台上的会是谁呢?库哈斯解释:“过去数届双年展都在全力颂扬当代,‘本源’则通过三个相辅相成的展示部分来注视历史。这一回顾将使我们重新理解基本营建法式的丰富性,这种丰富在今天尤为枯竭。”
这个完全不同寻常的双年展规划本身就是新闻。库哈斯要求所有参加双年展的人回望历史,而后质疑并重新定义当下的建筑。实际上,差不多40年前他还是个年轻学者时,库哈斯就对纽约市做过彻底的历史研究,寻找这个城市活力的缘由,作为未来的参考。
国家馆成了全球研究
库哈斯建议所有的国家馆都接下同一个主题,研究各自过去100年的建筑历史。他要求他们探寻各自建筑中丰富的基本法式,无论它们在现代化过程中是消失、进化,还是幸存。66个国家的努力,聚合成全球合作的项目,题为“吸收现代性:1914-2014”。
这些展览的内容确实丰富精彩。获得金狮奖的韩国馆和获得银狮奖的智利馆,明显都是认真专注于历史的成果。韩国馆的展览尤其动人,不仅是因为平壤和首尔两个城市的对比令人惊艳,更因为双方勇敢地借双年展这个机会实现了在本土几乎没有可能的事情。韩国与朝鲜间接合作,才完整地获得了整个朝鲜半岛20世纪后半叶的建筑历史。
法国馆很有趣。看到雅克·塔蒂1958年的电影《我的舅舅》是感人的,而且电影里可爱的房子,也是法国馆展览的主要陈列。他们没有展示“建筑”,而是把当初现代化许诺给人们的未来梦想原样搬出来,然后你看到了讽刺。许多国家都在谈战后时期,而日本馆却探讨了1970年代,1970年大阪世博会之后日本经济放缓,并受到石油危机的严重打击。年轻建筑师、历史学家和艺术家开始质疑并重新定义建筑的社会角色,有的尝试从乡土建筑里学习,有的重拾古代(因此是无价值的)建筑。展馆里满是流水线产品和逼真复制的档案文献,观众可以随意翻看。这样一个新式互动的展览,安全问题根本不存在。
建筑的要素
中央展区是双年展总监库哈斯的主舞台之一。他没有邀请建筑师来展示他们的作品,而是同他的队伍(他的智库AMO和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以及外部合作者一起,把这个庞大的展馆变成了某种建筑博物馆。展览主题是“建筑要素”,也就是“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任何建筑师盖的房子都不可或缺的元素”。库哈斯统领了时间地域跨度都非常大的研究,而后在不同展厅展示出这些要素,包括门、地板、天花板、走廊,还有电梯、暖气和厕所。
建筑展通常是展示建筑设计的新潮,这一次大转身,变成陈列古旧的博物馆,效果很戏剧。好玩的是,看完这个展览的人们就像发现新星一样谈论天花板和阳台。没错,天花板。进入展馆的第一个展厅,巨大的穹顶上20世纪早期的壁画摄人心魄,但穹顶下方的空间横出半面“吊顶”,并暴露出后边纵横的管道和线缆。这景象真正展示了吊顶之“吊”。吊顶象征了我们得到的所有舒适、整洁,但我们因此失去了某种心灵体验,屋顶的这个功能已经被遗忘太久。对我来说这个展示空间的启发和触动不亚于一件伟大的艺术作品。
阳台展厅同样趣味盎然。阳台如今是被严重忽视的房屋部件,对它的文化与政治功用,库哈斯的团队也做了世界范围的研究。事实上,那一组20世纪的历史图像让我们意识到,在大众媒体愈发强大的今天,阳台在瞻仰领袖——无论是政治领袖还是明星——的行为中有着多么重要的作用。展览中那些全世界最著名阳台的建筑模型,可能是前所未有的人类学收藏。
有了平面设计师伊玛·布(Irma Boom)的功劳,整个展览给人的感觉像是穿行在关于各种建筑部件最大的百科全书里,尽管有的可能不如其他部分敏锐、深入。展览常常令人赏心悦目。它像一架机器把海量的实物、渊博的知识、过去和当下在整个空间发动起来,可惜这架机器过不多久就没了。
意大利的世界
展览总监的另一个舞台也彻底不同以往。库哈斯把整个科德利耶展区变成了建筑与电影的互动,二者都在讲意大利。152米长的空间相当于意大利半岛的靴子形版图,分成40个部分来展示40个意大利城镇和村庄的案例研究,同时展映在相应地区拍摄的电影。简而言之,在这个展区观众看到的就像是从南向北给意大利做的一次CT扫描。
展览总监库哈斯委任历史学家、摄影师、杂志编辑等组成的国际团队执行了这些研究,电影则从过去100年参加过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的影片里选出。电影节一直都是双年展的一部分。展厅中间有时候搭起简易舞台,演员在这里为即将到来的威尼斯国际舞蹈节、戏剧节及现代音乐节排练。建筑、电影、舞蹈、戏剧、现代音乐都是威尼斯双年展的组成部分,在建筑展的空间里“五合一”也是前所未有。
科德利耶展区的展览主题叫做“意大利的世界”。与中央展区的观感相比,这个展览使我对建筑有了不同的、视野更开阔的领悟。意大利的确提供了各种活泼生动的课题,建筑在其中的政治、文化、社会意义上都扮演着或显或隐的角色。而且这些故事居然都能找到在意大利拍摄的著名电影与之相关。在费里尼、安东尼奥尼、戈达尔和塔可夫斯基令人难忘的电影段落中穿行,是很不寻常的体验。
由库哈斯实现的一反常规的双年展,总体而言有着清晰流畅的表达。对历史的注视,系统而有效地贯穿整体。但是建筑的本源,也就是它要讨论的问题,在整个双年展中并不是一件清晰可见的事物。双年展明里暗里指出的大量问题、冲突和发现,远非一次观展就可消化。它是现成的一片沃土,至于从上面收获什么,则是每一个观者自己的事,并且可能来日方长。
(作者为AMO策展人、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