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海宁
智能时代给我们的生活工作带来了许多方便和乐趣,却也有代价——我们必须“自觉自愿”地向第三方公开我们的个人数据、我们的隐私。脸书(Facebook)上市时,有德国媒体量化了这个代价:一个脸书使用者,他的个人数据,他的隐私值72欧元,推特(Twitter)57元,谷歌200欧元,亚马逊最贵,值809欧元。
在西方,隐私就是关起门来,自家屋里的事,与旁人无关。媒体上的调子更高,说到隐私时,通常都是与宗教的“神圣”两字连用,“神圣”的后果是,现在大堆的隐私都要“自觉自愿”地“泄露”给那个自己既不知根也不知底的软件开发公司。可若是不“自愿”同意“分享”自己的隐私,那就不能安装应用;不安装应用,如何接收微信?如何上班炒股?如何百度、谷歌、优酷、搜狐、爱奇?而没有这些,你就不“潮”了,落伍了。在智能时代,就意味着被淘汰。谁愿意被淘汰呢?
所以,I agree or not,是智能时代每个人必须面对的问题。
把我们早已习以为常的事,从虚拟的互联网世界重新拉回到生活的现实;当我们顺理成章地将自己的隐私“自觉自愿”地拱手“分享”出去时,这意味着什么?这是进入“智能新世界”(“Smart New World”)这个展览的每一位参观者碰到的第一件,也是最有创意的一件作品。
展览在德国北威州省城Duesseldorf的艺术大厅举办,是省城四年展的一部分。国际艺术家组织“国际灵航协会”(“International Necronautical Society”,INS)设计的作品,让所有的参观者成为参与者:展览入门处,每一位看展览的人都被要求在一张蓝色的入门声明表上签名,上面列有详细的条款,声明我们自愿放弃有关我们自己名字的所有权利。否则,不能参观展览。
尽管早已经在“智能新世界”里习惯了“自觉自愿”地“分享”我们的隐私,但去看展览,在入口处被这样要求,还真是让人吓了一大跳。这正是这一行为艺术要达到的效果!与传统行为艺术不同的是,入门声明不是由一位或几位行为艺术家表演展示,正相反,我们大家都是作品的参与者,这一点充分体现了互联网人人有份的参与精神。这是此次展览的第一个,遗憾的是,也是唯一的一个亮点。
参与展览的其他作品更像是素材,而不是精心创作的艺术作品。因为它们既没有艺术家独特的、让人眼前一亮的视角,也看不到有什么引人注目的思考。比如美国艺术家TrevorPaglen,他的参展作品是三张放大照片,分别展示了美国国家安全局(National SecurityAgency,NSA)、美国国家侦察局(National Reconnaissance Office,NRO)和美国国家地理空间情报局(National Geospatial-Intelligence Agency,NGA)总部大楼的夜景。作品被艺术家放到了网上,大家可以自由下载。
正是这样单纯的夜景照片,我怀疑,是不是能让我们重视,甚至反思“大数据”的两面性。照片里的大楼丑也罢、美也罢,并没有给我们威胁的感觉。正相反,灯火辉煌的照片反而误导了我们的注意力。或许,我们会惊叹:多美的夜景啊!好的作品,不应该止于唤起这样的惊叹。
德国艺术家组合Andree Korpys和Markus Loeffler的参展作品,创作思路类似,但强调了时间维度。他们记录了柏林正在建造的德国联邦情报局的一砖一瓦,一举一动,手法类似《国家地理》在非洲拍摄老虎狮子的自然生存状态。没有任何评论,我们看到的是“原生态”的状况,听到的是环境杂音。在暗暗的房间里,我从头到尾看了一边记录的剪辑,20分钟之后走出来,与进去之前一样,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美国诗人和艺术家Kenneth Goldsmith的参展作品是装置艺术“打印互联网”(Printingoutthe Internet):一排桌子上高高低低地堆满了打印出来的来自互联网文库《JSTOR》的文件,旁边一列阅览桌子上点着灯,放着打印机,地上是一大堆纸箱子和废纸。
作品的背景是美国编程员Aaron Swartz的“孤胆英雄”故事。Schwartz是捍卫互联网自由免费运动的积极分子。4年前,他利用自己哈佛大学研究员的身份,下载了数百份《JSTOR》的付费文章,因此被美国司法部以非法盗取数据的名义起诉。2013年初,因为不堪司法骚扰,他选择了自杀,年仅27岁。
Goldsmith的作品是对美国司法,对操纵了这件诉讼案的经济利益集团的抗议。2013年7月,当他在互联网公布了自己的创作想法后,全世界有多达两万多人,将各式各样的网页打印出来,从四面八方给他邮寄了数万张,全部叠起来有6米高,重量超过10吨的纸张。“打印互联网”系列的作品一号是:艺术家躺在小山样的纸堆中间。在“智能新世界”展出的是作品二号。
艺术家的创意很简单,一目了然,然而,如果我们不了解“孤胆英雄”Swartz的故事,我们很难将作品与互联网自由联系起来,抗议就更不用说了。可即便是我们知道了前因后果,知道了艺术家的创意,“打印互联网”也很难说是一件好作品,原因很简单,素材本身还不是作品。
以上3件作品的另一个通病是王国维先生批评的“隔”,即喜欢引用只有圈内人知道的典故或者事例,给我们理解、解读艺术作品,人为地、毫无必要地设置了一道高高的门槛。
现代艺术的贡献之一,是拓展了艺术的概念,即所谓“一切都是艺术”;硬币的另一面是,这也给了艺术家偷懒的理由。直接拿素材当作品或者引用只有圈内人知道的典故或者事例,这在创作者来说是方便了,却有损于作品的普遍性和艺术性。“一切都是艺术”这句话固然不错,但同样正确的是,并不是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