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为艺术家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最新的创作在纽约完成,以“发生器”为标题的展览要求观众蒙眼塞听,于是有陌生人在里面拥抱、跳舞、静坐冥想。
顶着“行为艺术之母”光环的阿布拉莫维奇没有停止创作。行为艺术家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最新的创作最近在纽约的Sean Kelly画廊圆满完成,以“发生器”(Generator)为标题的展览没有任何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品供展示,还一反常态地要求观众不看不听。
按照艺术家自己的描述来说就是:“大家来到画廊,本来是想听到什么,看到什么,结果眼睛和耳朵都被蒙上了。所以你一定要充分运用自己其他的感官。虽然没有什么可听、可看的,但任何其他(体验)都是有可能的。”
参与观众将所有私人物品寄存,蒙上眼罩,戴上耳机,由工作人员牵引着进入未知的空间。这是一件听着深奥玄妙,实则体验感极其特别的行为艺术作品。在进入之前,和所有观众一样,我被要求将私人物品,尤其是手机等电子设备,寄存到储物柜里。然后 蒙上眼罩、戴好降噪耳机。接着,工作人员牵起我的手,缓步引领着我走进未知的空间。记得经过一两处有转向的拐角,灯光似乎明亮了不少,有人在耳边悄声地 说:“你打算结束的时候请举手示意。”之后,我的手被轻轻放开,跌跌撞撞、举步维艰的探索便就此开始。
眼罩和鼻梁的间隙处有光钻进来,我低下头能瞥到自己靴子头部的弧线,这个微小的区间就是所有的视域范围;耳机沉沉地压在脑袋上,倒不至于完全静音,但即使身 边传来高跟鞋“噔噔”的声音,仍然很难正确判断声源的方向。这近乎全盲和全聋的状态,让人想起课本里的海伦·凯勒。手足无措之感比想象的更为强烈,有好几 分钟我只是呆立在原地,脑袋里闪过无数问题:我在哪儿,其他人在干吗,艺术家阿布拉莫维奇也在现场吗,工作人员就在附近看着,那我到底该做些什么才能显得不傻呢……
我向前伸出手蹒跚而行,摸到墙的瞬间非常愉快,像是确知 了安全范围,于是顺着墙沿绕场一圈。其间有好几次碰到其他人,大家各自不言不语,又很有默契地彼此避让,举动轻盈。脑海里渐渐明晰地浮现出一个大小可感的 方形,凭着这个认知,胆子也似乎大起来,我开始雄心壮志地从一处墙角出发,一步紧贴着另一步,想以尽可能直线的方式走出一条对角线以抵达对面的墙角。
走到中途,柔软的手又再次出现,我被轻轻地牵起,绕开了一些障碍,事后才知道那是展厅中间的柱子。对角线当然没能成功,我一路右倾着歪到了离墙角有20多步 远的地方。这之后,我走走停停,不再拘谨。黑暗和无声,让我感到自己好像正站着睡觉,又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会觉得肢体都不复存在。再之后又遇到墙角时,我 斜倚着蜷曲了一会儿,然后把手举过了头顶。
我最大的感受是如何不通 过双眼双耳而重新认知一个空间,步伐可以做丈量,双手可以下判断,从而使大脑得以对其投射想象。翻阅其他观众的文字,才知道有陌生人在里面握手拥抱、有人 跳起双人舞、有人干脆静坐冥想、有个呆了一个多小时的人提到作品刷新了他对时间的感受……
有个呆了一个多小时的人提到作品刷新了他对时间的感受。纽约时报的Ken Johnson则将作品理解为一种对现实社会的隐喻:“在一个明亮的空间里蒙上双眼并且人为地失聪,这类似于人类在某些现实里的一种典型感受,因为一些现 实其本质上的深度和广度超越了大部分人认知和理解的能力。而摘掉眼罩和耳机,你的处境则变得清晰,就好像受到了精神上的启蒙。”
尽管个体的经验千差万别,“发生器”确确实实是一件相当颠覆传统的创作,受佛教中“四大皆空”(full emptiness)以及“合一”(oneness)观念的影响和启发,阿布拉莫维奇的这件作品没有提供任何具体的艺术主体,它屏蔽了观众通过视觉和听觉 来认知艺术的方式,它甚至企图让典型艺术语境中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包括艺术家本人(她并不一直在现场,即使在的时候,也和其他观众一样戴着眼罩和耳机) ——这确实是一处无物可观、无声可听的“虚空”之境,而观众的体验则成为了作品中最重要的构成。
这确实是一处无物可观、无声可听的“虚空”之境,而观众的体验则成为了作品中最重要的构成。现年68岁的阿布拉莫维奇,出生于前南斯拉夫的首都贝尔格莱德。她在诸多作品中挑战自己身体和精神上的极限,并探索艺术与观众之间的关系。在最著名的作品 “旋律0”中,她准备了72种道具,包括玫瑰、口红等使人愉快的物件,也有小刀、鞭子等暴力工具,甚至手枪和子弹。那是1974年的意大利那不勒斯,观众 可以用这些道具对她进行任意摆布。其中一个人拿起枪顶住她的头,直到被其他人拉开。另一件广而周知的作品是“艺术家在现场”,2010年的纽约,在现代艺 术博物馆举行回顾展时,她在连续了一个多月的展期中,每天与排队前来的观众一一对视,尽管沉默不语,也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但许多人坐在她面前痛哭流涕。
从 “旋律0”到“艺术家在现场”再到“发生器”,时间跨度刚好40年。阿布拉莫维奇的创作理念变了,不再是年轻时那个满腔痛苦与悲愤的她,而更为平和怡然; 参与作品的观众也变了,彼此间少了敌意多了默契;行为艺术本身也在变,从原来半地下、遭受不解甚至排斥的状态,渐渐变得普遍而主流。
阿布拉莫维奇和乌雷在交往的12年时间里既是情侣也是创作的伴侣。 在2010年的“艺术家在现场”作品中,阿布拉莫维奇和乌雷重逢对视。在当代艺术的领域里,阿布拉莫维奇以“非物质艺术和长时间持续发生的行为作品”知名,在这个特别的门类中还有许多如雷贯耳的经典作品,包括现代舞艺术家皮 娜·鲍什长达30小时的剧场表演,美籍台裔艺术家谢德庆1980年代的五件时长一年的作品,约翰·凯奇谱写的长达639年的管风琴曲子“尽可能慢”(As Slow As Possible)等等。用时间作为度量衡来回顾阿布拉莫维奇的艺术,更能够深刻地理解她的创作理念。
早年的“旋律0”,那个让她本人如坐针毡的表演持续了6小时;1988年与交往了12年的同为艺术家的男友乌雷分手时,两人来到中国,各自从长城一端步行, 历经3个月后在中途相遇又各自分开;2002年的作品“海景房”中,她连续12天不说话、不阅读、不写作;2010年“艺术家在现场”的作品,连续时长总 计共有716个小时;而她的上一件作品,取名为“512小时”,在伦敦的蛇形画廊中她与另外10位表演者一起引领观众静谧地站立或缓步前行,整个空间像是 被凝固一般地存在了512个小时……非物质、无实体、长时间可以看做阿布拉莫维奇艺术创作语言中的三个关键词。
她温和缓慢,有时甚至无为得有些软弱的举止,却在与时间的长期对峙中,沉淀出一种难能可贵的力量,也正是这种精神性与时间带来的力量成就了她作品中最动人的部分。
2013 年,阿布拉莫维奇发起新的项目,要创建一所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综合性艺术机构MAI(Marina Abramovic Institute)。这个机构的实体设在纽约州的哈德逊郡,目前仍在建设之中。一方面它将持续地扶持与她有着相似理念的其他艺术创作,另一方面,艺术家 特有的“阿布拉莫维奇法”(Abramovic Method)将成为该机构重要的公共教育课程,这种训练的具体项目包括细致地品味一杯水、缓慢地在白纸上书写自己的名字、用16个小时计数米堆中的米粒 等等,以此让人“获得更好的关注力和自我感知”。
她还与流行明星 Lady Gaga合作拍摄视频,将自己的训练法则推广给更宽泛的大众。这些举动已经超出了当代艺术的创作领域,使她渐渐走进主流文化的视野中,但也同时为她引来诸 多争议:阿布拉莫维奇从先锋行为表演一路发展而来的许多理念,是否应当被作为一种模板式的方法论来进行普及?
回到作品“发生器”,顶着“行为艺术之母”光环的阿布拉莫维奇没有停止创作,却继续坚持着不同形式的艺术探索,这一点值得敬佩。作品中虽然无物在现场,但清 空了的展厅里充满了各种可能性,就像一个透明的玻璃容器,而阿布拉莫维奇和我们这些被遮起眼睛耳朵的观众一起,试图放缓社会快速前行的步伐,不盲信“所见 即所得”,努力开启其他敏锐的感官,一同回归本我的人的状态。 (作者系现当代艺术学术平台“狩猎”主创,现正在纽约攻读艺术史硕士)
作者:虔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