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说的世外桃源,也可称之为阿卡迪亚(Arcadia),被描摹成牧羊人居住的静谧田园,传说这个人间天堂般的地方位于希腊的山谷之间,与世隔绝。但事实上,也有很多人不同意这种描述,比如在尼古拉斯·普桑的画中,死神就在墓碑上向世人昭示:Et in Arcadia Ego(我也在阿卡迪亚)。
如今在一些艺术作品中,尤其在女艺术家的作品中,我们更经常地发现一个阿卡迪亚式的空间:在一片静谧的树林中,藏着一栋与世隔绝的小屋。屋外充满阳光与绿茵,屋内却与外部的时空产生差异。女主人公总是无法避免地试图介入这种建筑空间。藏在这种阿卡迪亚式空间设定的背后,似乎总是和个体深层情感、意识、回忆、传说有着密切的相互包含的关系。或者说,树林秘密小屋与其自然外延的建筑空间的出现,在艺术作品中不再担负其容纳人物居住的基本实用功能,而是旨在反映潜在的情感,并以一种荣格式的方式,在另一维度构建一种可见的意识秩序。它四面起墙,将我们灵魂中最脆弱晦暗、最具独立反抗性的部分装进建筑物内部,加以植被与时光的覆盖,秘密而温柔地保存起来,一切就像是一个古老的弥撒小围场。
这种奇特的空间在最近观看的两位女艺术家的作品中都得到了凸显,她们一位是作为电影导演的米娅·汉森-洛夫( Mia Hansen-Løve),一位是作为装置艺术家的夏洛特·葛莱哈马尔( Charlotte Gyllenhammar),虽然两人都不是建筑师,但作品中充分反映出极强的建筑学思维,或者进一步说,是建筑通神学思维,并且都是从女性自身的情感经历出发,含混着美好与伤痛的回忆、隐秘倾向,以及对自我的找寻和对话。
河谷小屋:建筑与自我的对话
米娅·汉森-洛夫的《再见初恋》(Un amour de jeunesse)是一部被如此忽视的影片,如简单地将它一句话定义为“侯麦触感的青春片”是远远不够的。
女主角从高中到大学毕业,经历数个夏季与冬季的交替、恋情的变更、学业的转向,她分别与初恋男友、家人、她的老师新男友多次从巴黎来到卢瓦河谷度假。途中总是会经过一栋神秘的无人小屋,女主角每次都会停下踅入,趴到窗户上朝空无一人的房内窥探,然后继续上路。女主角曾对初恋男友说:“这房子里面总是没人这是我梦想中的房子”
神秘的无人小屋,是女主角对自我的投射,是她对一个隐秘的完美自我化的期望。它是这部影片中一切建筑物的元结构,也是女主角潜意识与人类集体无意识的混合物。
再看看影片中另外几处建筑空间:女主角第二次回卢瓦河谷时,正值与初恋男友分手期,恰好也是阴冷的冬季,父亲在乡村别墅的屋顶上修理瓦片,这一细节似乎暗示了一种破损、悬置、有待修复的中间状态,而父亲修理瓦片的形象,与那个在众多卧房挑选了一间儿童房的初恋男友联合成了一种精神后续,或是一个预兆,一个更接近父亲的、年长的、和建筑意义产生关系的暗线,自家的乡村别墅此时映出了女主角自己的精神结构。
建筑在她的生活中开始孵化出情感证据的可能;直到遇到她的新男友、也是她的建筑学老师。建筑作为女主角探求自己潜在情感的意义更浮出水面,他们在考察一个改造项目时,新男友在向她解释将如何保留这栋一百多年建筑外墙上独特的排水结构时这么解释:“水流到这个开口盒子,管子只伸到这儿,离底下的方水槽一英尺,很吸引人,圆形和方形的对应来,我画给你看我们会用玻璃砖,这样你可以看到水任其流下来,最重要的是柱子不能碰到下面的盒子,因为盒子只是用来引导,水顺着管子走,但却能自由流淌。”
《再见初恋》 米娅·汉森-洛夫倒错的地下林屋:囚禁与自由的关系
夏洛特·葛莱哈马尔是本届上海双年展的参展艺术家,带来了一个儿童对成人世界的恐怖主义影像进行观看的装置作品《旁观者》。但作品中所展露的“囚禁”对于夏洛特来说,并非是指向外界的控诉,而是指向针对自己的对话。
倒置空间、密室、树、自画像、伤痛回忆,虽然可以成为对夏洛特作品的主题风格的粗略提炼,不过,这里有一条艺术家创作的无意识动机:“我小时候听过一个童话故事,对我影响很深。快乐的王子去森林里玩耍,被一个邪恶的巫婆诱绑到一个地下室,对其百般折磨。”这个童话里面结合了北欧神话、古希腊神话和基督教元素。作为一个极会做梦、深受梦魇影响的艺术家,这样的无意识动机无疑对解读其作品提供了一条秘道。
王子被巫婆绑架的故事,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夏洛特一系列作品的精神内涵,比如 2002 年创作的《Vertigo》这件空间装置作品。一条布满苔藓的古老斜坡下藏着什么?也许是杂乱的储藏室,也许是废弃的无用之所,推开两扇极易被人忽视的破旧木门后,一个五十米长的混凝土走廊带我们进入了一个奇异的白色空间。这个空间照搬夏洛特自己的工作室布局,不同的是,内部空间进行了一百八十度翻转,被漆成白色的混凝土桌椅被固定在天花板上,窗户、暖气片等所有建筑细节全部经过了精密的倒置,走到房间的尽头,出现了两面成角度的镜子,最后我们从镜子里看到了一个被还原的、正置的空间。
《Vertigo》 夏洛特·葛莱哈马尔“树林”,美好的自然,但可能潜藏着危险;“地下室”,独自的秘密居所,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因为没人发现这里,没人知道你在里面做什么。但同时,这样的空间又极其危险,可能永远在不知觉中将自己囚禁,与外部世界脱节、隔绝。这样的童话结构是一种典型的原型,结合将内部空间处理成“工作室”,展现了艺术家对自我的一种抗争,一种像强迫症一样每时每刻地进行反观、自画、思考的过程。
再看一件名为《转角》的作品,一个两米高的灰黑色立方体,人们绕着它转圈,这是什么呢?仔细的人会发现,在立方体的一面有一个小孔,顺势看进去,在一片漆黑的立方体内部出现了一束微光,打在地面角落上一个仅有 20 公分大的黄金小马车身上。这里不禁让我想到米娅·汉森-洛夫在影片中引用的安藤忠雄对于微光的描述:“微光其实包含着两件事——光明与黑暗。在现代建筑中,越来越没有可以容纳微光的区域,而这个区域让一切成为可能。”《转角》便是一个将这种可能浓缩在一个最为基本简单的几何空间内。
跟着夏洛特进入她的丛林地下室,品尝黑暗中的自由,接受自省的囚禁,在这些空间中与自己灵魂发生对话,她所有作品的尖刃都向着自我,仿佛是一次危险的解剖与治疗,但一切正如荷尔德林所说:哪里有危险,拯救便应运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