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蒋蓝/文 祥惠/图
在本期的金沙讲坛上,成都文化奇人田野为我们谈紫砂文化,谈“玩壶育志”,谈如何通过一把壶,追求“道器并重”的中国传统文化审美境界。
本期嘉宾
田野,古典音乐鉴赏家、演奏家、钢琴教师、收藏家。1967年生于重庆合川,从事独唱演艺多年,后潜心于西方古典音乐、美术与美育,对紫砂壶收藏与鉴赏浸淫多年,“玩壶育志”,曾提出“紫砂壶是一个人内心世界外化”的审美观;近年耗费巨大心血仿明清大师古器烧制出数十只紫砂壶,引起包括港台同行在内的紫砂壶领域的关注。
采访手记
2014年1月9日
采访之前我见过田野一次。这是一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奇人:粗豪的体格与硕大的头颅,眉毛浓黑而垂长,像一支发干的毛笔,笔锋在笑意、语流之间笔走龙蛇。嗓音浑厚,听得出那是来自一个训练有素的发音系统。而在成都的文化人中,谈论最多的是田野与音乐的传奇性缘分。
田野的妻子曾艾现在是四川音乐学院钢琴教师。曾艾1996年师从川音著名钢琴教授郑大昕,曾获得2005年台北肖邦国际钢琴比赛金奖。两人的“师生恋”颇为奇特:1995年,曾艾正在川音附中学习钢琴,第一次见面是田野去曾艾家指导她钢琴演奏。虽然田野年龄比曾艾大十几岁,但曾艾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生起异样的感觉,心中冒起一个凛然的声音:“这个人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田野很快就发现这个女孩在学琴上有一些迷失,当时他的心头也生起一种非常清晰的感觉:只有我能帮助她进入和谐的音乐表现状态,释放自身的能量。
田野很快扭转了曾艾的迷失,唤起她对音乐的自信。第二年,曾艾获得了中国首届钢琴协奏曲大赛第一名,这位坦率的女孩大胆地向老师表白了爱意。田野非常认真地给自己留了一年时间来等待“茶凉”。1997年他终于释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1998年曾艾同时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和上海音乐学院,最终选择了去北京。田野陪恋人在北京待了4年,两人继续在西方古典音乐中远游。曾艾毕业后,他们水到渠成走到了一起。音乐是感情的红线,音乐也成了他们的最爱。
当然,在古典音乐之外,田野对明清家具、陶瓷尤其是紫砂壶也拥有浓厚的兴趣。9日下午,我和作家白郎到静居寺旁一个静谧的小区拜访田野,一进门,一股浩大的古意扑面而来。田野请我们落座,我和白郎的座位是明朝的“女凳”,小巧而精致;他坐的椅子是古意盎然的唐朝孑遗,旁边是一个明朝的红木马架椅。一个收购于山西寺院的藏经木柜厚重而古朴,浮雕繁复,成为客厅里的“重器”。田野特意用了一把自己在江苏宜兴监督烧制的紫砂壶沏茶,使用的杯子却出自明代邛崃的“邛窑”。他说,自己特意在宜兴烧制了一对壶,一把自留,一把送夫人,壶底题词“同行十三年”,以纪念那份真情。
田野一边谈紫砂文化,一边把紫砂壶里的普洱茶慢慢给我们斟满,似乎把那小壶里的三千弱水化作了涓涓细流:“紫砂壶是独特的地域文化,现在全国甚至全世界都在使用它,爱者为此痴狂,不惜倾家荡产。常有人问我该买什么样的壶?我说,壶与人相遇,关键在于会心,这有点恋爱的意思。有时出自普通匠人之手的壶也值得一买;但我一般不买所谓的出自名人之手、一味以天文数字来展示价值的东西。壶的内外,壶的前世与今生,决定性的东西是艺术与韵味!艺术既是道与器的共鸣,更是购买者与壶相遇后能否产生感应与升华的分水岭。一把壶只有让会心者去接受,价值才会彰显。所以,‘玩壶’,就是应该去发现好壶而不是去寻找好名,不是炫耀财富,而是在追求一种道器并重的传统文化根脉……”
对话
紫砂文化的分野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如何与紫砂结缘的?
田野(以下简称田):我父亲毕业于南开大学,是渔业专家。他毕生酷爱古典音乐,对我影响很大。从磁带到胶木唱片再到CD,我购买了数千张碟子,每张都是普通人难见难闻的经典之作。音乐是我的精神家园,甚至不介意“古典音乐偏执狂”的称谓。而我与紫砂壶的结缘,是因为我自幼对紫砂怀有一种神秘的感情。1998年后我在北京生活了4年,几乎每个周末都去逛潘家园,开始留心紫砂壶。潘家园里紫砂制品铺天盖地,除了大量新货,还有一些古意盎然的高古之作,但赝品占了绝大多数。我渴望接触到真正的古代紫砂壶,因为只有古物才承载古人手泽,只有这样的东西才能承载自己的情感。我不反对饮茶者购买今人制作的新壶,只是认为,工匠们一心求怪,出自其手的壶扭曲了古壶的气场和情感。我甚至认为,上世纪50年代后,大凡与审美有关的行道,其制品价值不大,紫砂壶也不例外。
记:以价格代表价值,往往是当今艺术领域的唯一尺码。
田:我们会发现,一方面是紫砂业大发横财;另外一方面呢,紫砂文化跌入谷底。由此可见传统文化饱经沧桑的现状。在狂热的紫砂浪潮下,众人被制作者、推销者洗脑,关心的是价格。这造成了宜兴当地任何人都可以做壶、一卖就发大财的怪现状。其实,这样的“运动”一来浪费了大量珍贵的原料,二来大量匠人制造了许多垃圾。很多制壶者严重缺失审美,而消费者抱着壶,做起了腾云驾雾的文化梦。
记:紫砂文化在古代是怎样一种情况呢?
田:明代朱元璋一改“龙团凤饼”茶,提倡喝“散茶”,造成了紫砂壶的勃兴。我不太相信宋代就出现紫砂壶的观点,因为现在我们能见到的最早的紫砂壶实物,是在明代中期。明式家具、宣德炉、明代青花瓷构成了明代文化的突出表征,那是一种渴望回到宋代繁华的文化。明代是紫砂正式形成较完整工艺体系的时期,尤其在嘉靖至万历年间,紫砂从陶器日用品中独立出来,讲究规正精巧,名家名壶深受文人仕宦赏识,入宫廷、出海外,奠定了宜兴作为紫砂之都的基础。被誉为“紫砂第一巨人”的时大彬(1573-1644),对配料、成型技法、造型设计和铭刻等均有极大贡献。他善用各色陶土,或在陶土中掺杂砂缸土等,制壶认真,稍不满意就敲碎弃之,出自他手的壶,朴雅坚致,后人称为“时壶”。大彬初仿供春,喜作大壶,后改作小壶,这是紫砂史上的重大改革,影响所及,直到今天,匠人都以小壶为主。时大彬之于紫砂,就如同巴赫之于西洋音乐。
一把让我感动不已的古壶
记:你前后收藏了几十把紫砂壶。最让你难以忘怀的是哪一把?
田:2007年在上海,有一个台湾的紫砂爱好者给我看了一大堆紫砂壶,我突然眼前一亮,发现其中有一只“平盖莲子”的“巨壶”,直径30厘米,使用的是清代中期最好的紫泥,造型古朴、敦厚,一望就有庙堂之气。这是制壶名家蒋万泉之作,我当时真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感到回荡在头脑中朝思夜想的造型,被它从虚空中抓了出来。当时对方喊出一个天价,我一介书生哪来这笔钱呢?思考了几天,我茶饭不思,最后还是决定要买。在后来的两年内,我分期付款,终于持宝而归。
我经常与这把壶对坐、对望,半天就过去了。略略一看,沉默的壶发出黯然之光,仔细一瞧,它精光内蕴,筋骨感十足,像一个精神焕发的赤子。壶越用越温润,它将自己收敛的日月精华回报主人。
记:你去过宜兴黄龙山很多次,印象最深的是哪一次?
田:2004年我第一次去心中圣地黄龙山。紫砂形成于3.5—2.6亿年间,宜兴地质构造为沉积岩,黄龙山主体有一些矿坑,是清代到上世纪初露天开采形成。近年政府为了保护黄龙山的紫砂资源,防止私人乱采,已关闭矿井多年。我每次去,总有一种与古人相遇的穿越时空之感。记得2006年中秋,我独自与一轮明月在废弃的矿坑间度过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特殊时光。我似乎看到那些劳作的工人在身边推车而过,看到古人的生活与艺术,不禁潸然泪下……当时,我就萌发了自己动手、复原古壶的想法,想以此成为审美教育中“道器并重”的物证。
我的座右铭:认壶不认人
记:有了这个想法,如何去实施?
田:我认识当地很多制壶匠人,有名的、无名的,终于找到一位采用纯古方法制壶的师傅。我选择了几十把明清一流大师的古壶作为样板,细心揣摩全部细节。什么泥料制作什么样的壶,所以选择材料难度极大,泥色、泥质、榴皮、艺术造型等均要与古物绝对一致。配料出来,烧制成多块试片,选择最接近原物的,才开始制作,但满意的极少。这是人与物的相遇,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我在炉子旁一等就是十天半月,就像面对十月怀胎的生命。所以,每次成功一只,师傅和我均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
记:在你心目中,什么样的紫砂壶才算一把好壶?
田:那是一个人内在审美的外化。首先看原料,就明清紫砂壶而言,砂重于泥,砂烧制后具有特殊美感。红泥(或称朱泥)亦称“石黄泥”,即古人所谓“未触风日之石骨”,石骨即未完全风化的土块,质地坚硬一如顽石。然后,颜色与造型是和谐、浑然的,没有“挪动”与“僭越”。造型是成败的命门。紫砂壶造型一般分三类:简洁古朴的几何造型,俗称“光货”;模仿自然形态造型的“花货”;将花木形态规则化的造型。关键在于,一个时代之人才能做出一个时代的造型,含有那个时代不可逾越的美学。从精细度而言,比如我们茶桌上的这把“平盖美人肩”,是明代造型,“平”也非绝对的水平,而是有轻微的弧度,这恰与壶身的“美人肩”构成和谐一体,盖子犹如美人肩上的披风,妙不可言,变化万千。这样的茶壶泡出的茶,才配得上“漩烹佳茗供佳客,犹带源头石髓香”的大美意境。古人说“自来无款多佳器”,所以不要被题款的名字蒙住了眼睛。我的紫砂审美观是:不薄今人爱古人;我的鉴壶座右铭就是:认壶不认人。
记:很多人在古玩市场往往以“包浆”来鉴定器物……
田:这个不靠谱,而且是门外级水平,因为早有专门制作“包浆”的方法。我认识台湾的紫砂收藏者就曾经上当。尽管他们在整个紫砂收藏领域已很专业了,还是难免上当。有人花大价钱收购的古壶,“包浆”明显。回去一洗,“包浆”就掉了。如何练出一双法眼,的确很难。除了参考大量器物、参考书外,要反复实践。别人给你摆出几十只壶,鱼龙混杂,但往往只有一两只是真货,卖家其实也在试你的眼力。
道器并重、认识自我
记:巴蜀地区流行花茶,盖碗是其理想的茶具。旧时这里有没有紫砂壶流行?
田:旧时紫砂壶在四川仅限于达官贵人使用,未普及到民间,而且多是供家庭摆放、陈列,不一定作为饮器。目前在绵阳及三台的出土文物里,可以看到珍贵的紫砂壶,其中有明代晚期时大彬仿古款莲子壶,说明明代紫砂壶已从日用器具中分离出来,形成专为欣赏的雏形。
记: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历史演变中,道器关系一直颇多争议。《周易·系辞》有“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之说,从艺术角度看,道就是规律、人性、愉悦,器,就是器物、手段、技术。如何处理道器关系,涉及艺术的传承。
田:我完全同意。但可以发现,传统文化流传至今,道与器是严重脱节的。自古有“重道轻器”的倾斜,到孔子那里已经是“继承道,否定器”“道器分离”。后来孔子又把“行而论道”变成动口不动手、“述而不作”的“坐而论道”。宋代礼教趋严,“道义”的传播远胜于生产技术的传播;明、清更是如此。有“道”无“器”是空中楼阁,一旦重视“器”就容易被诬为追求“奇技淫巧”。其实,“道”与“器”是相辅相成的。紫砂壶之所以成为文人雅士和收藏爱好者的心爱之物,正是得益于厚重的中国传统文化和高超手工技艺的完美结合。使用者在品茶过程中不知不觉受到传统文化儒、释、道的熏陶,紫砂壶也成为“道器并重”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缩影。那种“足不出户,知晓天下”的天才,是“从书本到书本”,其实是闭门造车,缺乏的恰是与具体之物的相遇。所以,由道入器,以器观道,由此认识自我,应该成为当下物质审美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