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 霖
燧人氏钻木取火,炼就天地千古惊奇。人类借助火,演绎出文明。火乃天地之精灵,火的降临,让世间万物千姿百态、风情万种。于是,泥土也开始学会了舞蹈,泥土在火光中激情满怀,难以自制,缠绵交合。于是,便有了瓷,便有了兴奋,便有了令人惊艳与为之倾倒的一幕。瓷乃泥土和火的艺术结晶,也是月光的倒影和雕像。
瓷的前身应是美人,尤其是青瓷,她素雅而高洁、清新而纯净、圆润而脱俗,无怪乎人们为之钟情。当然,也因其清凌如水、毫不张扬的个性,才更令人魂飞魄慑。印象中,我自小手捧青瓷碗长大,那个时候没有任何人注意她,只当是普通的日常家居用品。如今细思,真是错过了一场冷艳。错过也是一场美丽的误会,而误会往往酿造另一场惊喜和神奇。如此臆想,瓷的美丽就无所不在了。家中的青瓷碗,是祖父那一辈传下来的,彼时因为贫寒,茅草破屋,竹篱茅舍,能传下几件瓷碗就已经算是意外了。那时每日三餐捧着那些个看似十分家常的普通瓷碗,不知轻重,也不懂得珍惜。只知都是极易破碎,却不知她的珍贵。
瓷本无声,岁月本无痕,时间恍惚几十载。直至一日,当我听到有关青瓷这个字眼,并知道她产自婺州窟时,不禁怦然心动,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迫切地翻箱倒柜,甚至梦想挖地三丈,希望找回那曾经错过的美丽,奈何我再也与她无缘。可能是当时的貌不惊人被人冷落,而更换了新瓷具。于是,她就像一位不被续聘的女佣,黯然消失在岁月的拐角。不由揣测,她是被迫躲避风雨凌辱或是被人几易折磨,而流落到某个阴暗僻地,宁愿不见阳光孤守永世。
而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涌起阵阵波涛。我知道,那是瓷与瓷互相碰撞的声音。听说早在上万年前,婺州就开始有人制陶,简直太不可思议了。那个时候,人类才在懵懂时期,完全处于原初状态,瓷的声音根本无及描述。真正有文字记载的年代应是在东汉时期。据现有窑址和墓葬发掘资料显示,龙游县上圩头乡横路祝村的汉代陶瓷窑场为中国瓷最早的源头。唐代茶圣陆羽的《茶经》就有这样的记载:“碗,越州上,鼎州次,婺州次……”
于是,一阵喧哗之声响起。又有谁能不为此而激动呢?
有人说,China的发音是源于古时中国瓷碰撞的声音,我宁愿相信确真,哪怕有可能只是相当于江湖上“哥的传说”。不过,当翻开词典时,就会发现,China的意译其实就是中国和瓷器并用。这个时候,大家应该自豪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中国最古老的瓷源之一在婺州。当这条消息不胫而走时,不知曾经令多少人兴奋得分不清昼夜,也不知曾经令多少人哑语得失魂落魄?遗憾的是,古瓷都已难寻昔日风采和风韵了。这是一种怎样的尴尬?又隐藏多少岁月的风云和鲜为人知的经历和故事?有时候,惊喜过后的清醒更让人不知所措。瓷的返魂或许还需要来自大神伏羲的一颗救命仙丹,可是,它又在哪里呢?
一把火自东汉开始烧起,至今已有近2000年的历史了。据了解,“婺州窑”最先创烧的是民用瓷,主要生产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碗、盆、罐、壶等,还有大量的明器。后来在造型上,因时制宜不断改进,从西晋到东晋至南朝,同一盘口壶,器物越变越大气,但形态越来越苗条秀气,烧造出了可与越窑媲美的造型,广受后人赞赏。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创新,这就是美的发现与激情的喷射。而我似乎更在意古都无瓷也有瓷,瓷源无声出圣迹,因其无形中不仅填补了空白,还找到了源头的依据。
瓷是欲望铸就的美人儿。她的出现,从惊奇开始,夹杂着英雄气和隐士风范,她收藏着历史无限的光芒,以深厚、清新、透彻和风韵吸引人,并让人牵肠挂肚、让人荡气销魂。一种女性特有的成熟风韵更让人炽热。谁能够料到,瓷原来是女子的化身,是以女性柔情铸成,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多少英雄跪倒在她的面前,而她总是如斯慈爱、如斯亮丽、如斯温存。其实,瓷是需要静悟的,当你处在某种状态之时,瓷的端庄、美丽和高洁,她的纯净与女人味才能够品读。出淤泥而不染,尽管数百年的风雨洗涤,但她却出落得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引人关注并让人痴迷。
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长大的青瓷也越来越让人惊艳,尤其是当她悄然进入了烟雨弥漫的江南国画之中时,更加浪漫。她时而被墨色点染,时而被火苗燃烧,时而又像一群飞鸟掠过繁花似锦的草丛。其实她已经离不开山水了,她也懂了不少天文地理,因为岁月已经在她落难的时候,教会了她怎样观察天候。她心中一直有一个美好的梦想,那就是能够像月亮一样发光发亮。
想当初,瓷从婺州出发,踏上越洋的征途,袅袅婷婷、婀娜多姿,身披霞帔,口含寇香,一如新娘轻柔而迫切地迈上新郎倌儿的红花轿,由此起航。怀想曾经的港口,一艘艘泊靠,之后载上新娘出发,场面何等的壮观。典雅的青瓷犹如黄花闺女首次迈出绣楼乘坐小船悠悠漫入港口,遗憾的是,守望的船只从此断航,只剩一阵阵汽笛消失在历史浩瀚的烟波之中,后人徒留一声声喟叹和遐想。
15世纪的奥斯曼贵族将得到苏丹赏赐的一件中国瓷器而引以为荣;中世纪的西亚居民为他们使用的精美瓷器餐具是远渡重洋从中国运来的感到十分自豪。我坚信,泥土与火的传奇还将继续上演,并将创造并开启新的历史传奇。
上世纪70年代,从韩国新安海域水下打捞出中国元代沉船,其中包括1万多件元代中国陶瓷。其中除了浙江龙泉、江西景德镇的产品外,还有许多婺州窑的产品,当时不少人以为是北方“仿钧窑”,因为器皿上的乳浊釉很像钧窑。后来,琅琊铁店窑被发现,发掘出土了各种文物,才解开了谜团。
学者的探究果然让人兴奋。曾经的火苗并没有完全熄灭,多少风雨,多少雷电,终于又点成烈火,烧红头上的天空。今天,婺州终于找到了失散近两千年的女儿,因此处于兴奋之中,尤其是当我再次看到她的笑容并为她掀开红盖头以后,更加狂喜。一种几近消失的风俗习惯再度浴火重生,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时刻。瓷的光辉似乎永远处于等待之中,而我宁愿满足于眼前的拥有。或许,凭着眼前的拥有可以唤醒历史的记忆和对未来的等待与期盼。
这里我们不得不由衷感谢让婺州窑得以新生的陈新华。1955年出生于金华的陈新华师从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徐朝兴,2004年创建金华婺州窑陶瓷研究所,致力于当代婺州窑的研究,并恢复和发展了传统烧造技艺。他的婺窑作品古风扑面而来,稳健婺润雅致,尽显其阳刚雄壮气势。目前婺州窑传统烧造技艺已进入国家级非遗公示阶段,真是可喜可贺可敬可佩。
薄薄的月光,水墨般散开,烟雾之中,那块山水,时而隐现女子的容光和风韵,多么的写意,多么的抒情。她是我心中的圣女,一个美丽而迷人的女子。她光洁莹润、高贵典雅、质朴淳厚,她融入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价值取向和审美情趣,她清丽隽永、纯洁如玉、清幽秀美又富丽华贵,让无数人为之倾倒。何况,她本来就是大地的女儿,拥有纯朴的灵魂。祝陈新华大师的婺州窑传统烧造技艺更上层楼。
(怡霖,女,原名陈庭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冰心散文奖及老舍散文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