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雅筑
金子熔化可以重塑成为别的样貌,玻璃即便研磨成粉末仍可再造新器皿,布料捣碎呈泥状可以制纸,塑料高温溶解也依然是它本身……陶瓷是唯一烧制成形后,便无法改变的,状态稳定得近乎固执。陶瓷记录了人类文明的不断进步却又并非高不可攀,如同安静不言语的历史见证者,默默观察世事变幻更替。陶瓷物质介质所承载的内敛而深邃的秉性深深吸引着我,领着我在奔赴各大博物馆时,首先寻觅它们的踪影。陶器如老者一般敦厚质朴,散发着时间沉积可见的沉稳气质,而“陶中坚质者,厥名曰瓷”——它们光可鉴人、玲珑剔透,自始以来各个朝代都别具一格。
从小便听说“汝窑为魁”,虽然懵懂时经常跟随亲人,如同朝拜般地观摩台北故宫中的陈列,但它究竟是以何种形状让自古以来帝王将相、达官显贵求之不得,又或得而摩挲爱护不已的?年幼的我心中一直挥之不去这团迷雾。后来渐渐长大,举家迁往上海,上博的汝窑小碟却再也无法解我的馋……直到一次返台,站到故宫陶瓷馆的“北宋莲花式温碗”前,才再也迈不开步了——就在那一刻,有如神助,恍然大悟。
从那以后,它是我理解瓷器之美的一把钥匙,也是我的启蒙老师;它是极简线条和色彩的组合体,却激发了我无尽的想象和感知;拟人时,它是诗人,天性自由纯粹;载物时,它又是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间天地万物、山川草木、人与自然幻化而成的。
如何理解汝窑之美?在我看来,没有对不同年代、窑口的瓷器一定数量的观摩、积累和感知是极有难度的:初学时,把汝窑与其他仿汝同形制瓷器摆在一起对比,便会有极其直观的感受。分别将汝窑、高丽青瓷、钧窑花式碗三件并列赏析,其中深浅优劣即可轻易凸显。
造型上,即使都是花口样式,汝窑的线条更为自然清丽、流畅生动,显得端重雅洁,犹有三代鼎彝之气象;釉色上,天青色淡抹,含蓄典雅、纯净沉穆,品赏之令人意犹未尽,如同余音缭绕,淡而弥久,渊渊不绝于耳;观釉质,小雨润如酥,汁水莹润丰腴,厚处如堆脂而不腻,薄处可见肉红色胎骨;开片处,富于变化,可见铜骨及鱼子、蟹爪纹,胎细润,可见研磨淘洗功夫,集精细于一身……它未曾过度雕饰,却无不天机灵动。这正是宋代重文教、倡简朴,将生活美学普及的体现。尤其是徽宗时期,饮食、文房、陈设、礼器都讲究极致的文雅格调,汝窑更是其中表现的极致之一。它卓然立于陶瓷美学之巅,低调地诉说着中华文化的哲学隐喻,其中艺术思想深邃而镇定泰若。这件汝窑釉薄而不透明,呈十瓣莲花式。俯视赏之又呈平面十曲花瓣状,瓣与瓣间弧度优美,流畅贯连,刻画了自然盛开中的花朵的美感和力量。它的女性之美柔和而沉静,却自始至终以刚毅的线条贯穿其间,使其美得有力而不孱弱,心气壮实。与其说此碗是在描摹现实中的花朵,不如说它投射了当时的精神风貌,使得花式碗比现实中的花朵更具诗意的情状。它高贵而纯粹的美感令人心醉神驰,被后世不断争相模仿,却遗憾再也无人能企及。
瓷器是抟泥就火的结晶,泥中无我又有我,有情落在无情中。不知不觉便已在它面前端详良久,思绪早已随着汝窑花式温碗的诗境浮想联翩,似乎能与明月清泉间的先贤哲人们对话……对于汝瓷之美的领悟,也带领我跨向其他艺术领域,在无数作品层层不绝的意象中拼凑自己对于世界认知的拼图。■